原創: 於潤澤 真實故事計劃
抑鬱後選擇回家待業,生活也並不簡單。在家裡,意味著更多和被疾病掏空的自己相處,還要忍受藥物帶來的副作用。部分抑鬱的形成,往往與原生家庭有離不開的關係,如何處理與父母的關係,又成為一大難題。
李叢嘉 24歲 待業期:6個月有個同事開我的玩笑,讓我很生氣。
第二天是公司年會,她或許想表示歉意,飯間不停給我夾菜、搭話。而我表現冷淡,不想理她。飯畢,母親質問我:「剛剛為什麼那麼冷淡?你不應該好好做我和員工之間的紐帶嗎?」
我向母親解釋,抑鬱症會讓我的情緒反覆無常,無法自控。她暴躁地說了句:「不要跟我講你那些破事,給我滾下車。」
下了車,我的心也像是隨著絕塵而去的車散掉了,看到街上的垃圾桶、站牌,都想要踢翻打壞。
我隨便搭上一輛公交,終點站是座寺廟。一整個下午,我都呆在寺裡,邊誦經邊流淚,失魂落魄地想,天下這麼大,卻沒有能容得下我的地方。
2017年5月,我肄業回國,確診抑鬱症。醫生說,我的病和原生家庭有關,勸我多與父母溝通。母親安排我在她開設的音樂輔導機構做行政管理,以為能減少我的壓力。但每隔兩三天,我就會崩潰一次,發瘋般地想要砸壞東西。
那段時間,我最愛去醫院。醫生傾聽我的煩惱,藥房的姐姐還會叮囑我注意用藥,只有在那裡,我才不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除此之外,我靠社交軟體轉移注意力。在社交軟體上,我認識了一位心理諮詢師,他會幫我排解情緒,分析問題,是唯一願意傾聽我的人。幾個月後,他突然開始追求我,我受寵若驚地答應了他,開始了這段縹緲卻甜蜜的異地戀。
2019年初,男友投資失敗,欠了一大筆錢。他打來電話,說是在銀行辦理業務,身份證丟了,希望以我的名義貸款。
我同意了。男友長我幾歲,又是心理醫生,幾乎是我最信任的人。
5月,我的狀態愈發陰鬱,男友建議我去他那裡待一段時間。父親和男友通過幾次電話,確認他有正經職業,便沒有阻攔我。就這樣,我跨越2900公裡,奔向男友在的北方海濱小城。
離開廣東前,朋友勸我:「不要把男友當作救命稻草,你把太多想像成分放在了他身上。」現實也的確如她所言。男友一心想靠投資翻身,卻只知道在家玩遊戲,除了偶爾接心理諮詢的活,我們沒有其他收入,幾乎靠借貸支撐生活。
男友的頹靡狀態,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同居的頭一個月,我肆意放縱自己,吃了睡睡了吃。藥物使我嗜睡,但一旦暫停服藥,到了晚上,整個身體的神經仿佛都在譁譁作響,無法安眠。我擔心藥物會影響身體健康,便徹底不吃了。
為了儘量不讓自己變成一個廢人,我買了架手卷鋼琴、幾本塗色解壓書,每天塗塗畫畫、彈琴,還要求自己,每周讀一本書。
9月,母親開了家新分校,喊我回去教課。我不願回去,在電話裡和她大吵一架。掛了電話,我崩潰大哭。男友輕撫著我的背,說:「沒事,權當是一次情緒的發洩。」哭完,他冷靜地給分析母親的做法,教我試著理解。
只有在這種時候,男友才會像我曾想像的那樣,成熟而睿智。大部分時間,他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不刷牙不洗臉,也不和我說話,一屁股坐在電腦前,開啟一天的網絡生活。我們同住一間屋子,交流卻越來越少。
對外界的恐懼變得更加嚴重。有次去吃海底撈,剛進餐廳,密集的人群就讓我感到窒息。就餐時,一個服務員在鄰桌和客人玩遊戲,我一直等到她離開才去拿油碟,因為害怕被她撞見,會拉著我加入遊戲。
我和男友欠下的錢越來越多,銀行每天打來電話:「李女士,如果再不及時還款,我們將會給您上不良徵信記錄。」
為了還錢,我只能重新去母親的機構上班。回廣東時,我身上已經背負了男友欠下的15萬債款。
作者圖 | 租住房子不遠處的海岸
借款時,緊急聯繫人填了母親的電話,我擔心他們打給母親,也怕自己有不良信用記錄,惶惶不可終日。
和男友的聊天也不再甜蜜,每天睜眼,第一句話就是:「錢怎麼辦,湊齊了嗎?」
我不堪重負,終於和父母攤了牌。他們說男友是騙子,讓我暫時穩住他,留心收集證據。閨蜜也說,我一定是被騙了。
可我想起男友對我的開導和陪伴,不願相信他們說的。住在一起時,我隨口說起喜歡吃茼蒿,他便經常買回來,即使自己不喜歡。我也問過他是不是騙我,他說:「如果我是為了騙你的錢,為什麼不拉黑你跑路?」
父親幾次打電話給男友,設定還錢的截止時間。因為錢,我和男友的關係變得很緊張,戀情氣若懸絲,有好幾次走在街上,我都會想,要是來輛車把我撞死多好。
即使深陷債務的泥潭,我還是不想分手。我時常想起和男友租住的那個房子,房東留下的窗簾很透,薄薄一層紗簾,每天,陽光直直地撒在地板上,像為我承包了整個世界的太陽。那段沒有依靠的日子,只有他曾向我伸出了手。
李浩鵬 25歲 待業期:1年零4個月父親中午買了魚回來做,燒好一桌子的菜,招呼我去吃。
一如以往,我隨便夾了些菜到飯碗裡,準備端回到房間,邊看電影邊吃。父親突然大吼:「你是不是就不想和我吃飯?」
我渾身血氣往上湧,穿上鞋,想要逃離氣氛陰沉的家。父親攔在門口,阻止我出門。我抑制不住胸口噴湧的無名火,瘋狂砸牆、砸桌子,把衣櫃踢出一個洞。父親哭了,喊:「你知不知道我一天有多少事?你還這麼不懂事。」
看到父親哭,我感到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一連抽自己十幾個巴掌。父親連忙過來抱住我,我卻覺得,好像一座大山壓了過來。
當時,我正在家裡備考研究生。大學畢業後,我原本在北京一家審計事務所工作,有時工作出現疏漏,領導會直接指責斥罵,而我性格易緊張,越罵越出錯,陷入一種惡性循環。被罵了一年,我忍不住辭職,決定先提升學歷再擇業。
回家的前幾個月還算平靜。直到2018年6月,爺爺癱瘓,7月,姑姑患癌。父親早晚照顧爺爺,還要看望姑姑,每天晚上回到家,都要抱怨好久,說自己太疲累。
我心疼父親,但複習緊張,我沒時間幫忙,也拿不出錢來支援。反而因為父親整天唉聲嘆氣,我的情緒也跟著沮喪、暴躁。
在公司被領導罵,回家還要聽父親叨叨,我越想越心煩,任何一點小事都會讓我挫火。我不敢遷怒於父母,通過砸牆、扇自己來宣洩,父母以為我是考研壓力大,沒有在意。
情緒卻愈發無法控制,2018年10月,我決定從家裡搬出去,暫時與父母隔離。母親早有心理準備,平靜接受,父親只說了句:就作吧。
獨居後,我的狀態並沒有好轉,每天無心複習,腦子裡不停在幻想:別人與我吵架的樣子、領導是如何批評我......有時,會幻想一下午。扇打自己的動作也愈發頻繁,且無法自控。
我擔心自己的舉止會越來越不正常,去了醫院。醫生只用了十分鐘,就確診我有嚴重抑鬱傾向,並開了一個月的用藥量。
確診抑鬱,我反而鬆了一口氣。之前,我總覺得自己的人生被困住了,不停被絆倒,但我想不清楚到底哪裡出了錯,更不知道怎麼解決。現在,種種錯亂都找到了解釋。
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她讓我不要害怕,聽醫生的,好好治病。
我開始放鬆下來。閒得無聊的時候,我把微信性別改為女,搜索「附近的人」,假扮少女跟很多男人聊天,再在語音時嚇他們一跳。聽到對方驚慌或憤怒的聲音,我就好快樂。
有時,我會去學校操場散步,看著操場上的大學生,想,如果能回到大學該多好。確診抑鬱後,我關閉了朋友圈,這時候又忍不住點開大學同學的頭像,看到有人快要混上經理、有人考過了註冊會計師。
一種惶恐感突然襲來。我太久沒看書,考研已經沒有希望了。
作者圖 | 每天吃的藥
我給父親發微信,為那次爭吵道歉,隔了半個多小時,他才回復,說,這一年他忙裡忙外,疏忽了我,很愧疚。我心裡咯噔一下,特別不是滋味。那段時間,我常去喝羊肉湯,每到付款的時候就會想,父母花積蓄撫養我,而我,一次次地在吸他們的血。
因為藥物的影響,我的記憶力變差,常常記不住自己有沒有吃藥。母親將我接回了家。其實我租住的地方,離家騎車不過15分鐘。
回家後,父母變得謹小慎微,沒催促過我複習,也不明確反對我做任何事,只是講清利弊,讓我自己選擇。我已經不寄望於考研,只希望儘快恢復健康,有一份穩定收入,慢慢治好病。
2019年7月,病情有所好轉,我報了一家自由搏擊班,努力和社會重新建立聯繫。父親說,他託朋友介紹我去一家國企工作,還在等消息。
而我已經不想繼續在家啃老了,一天也等不得。我應聘到一家輔導機構做老師,教小孩子英語,每天上兩個小時的課,工資剛好抵上藥錢。
張競臻 33歲 待業期:11個月大一時,學校應要求開設心理診室,老師派我這個學生會長去學心理學,同時兼任學校心理學會的會長。
學了心理學,我才知道,困擾我多年的、莫名的低落情緒,是抑鬱症。當時,我努力在人前假裝開朗,沒人看出我的抑鬱症狀。實際上,我內心極度自卑,因為小學時被性侵的經歷,一直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每次戀愛,我都扮演著一個極度卑微的角色,以為這樣就能換來愛和陪伴。
甚至,我會故意挑選各方麵條件均不如自己的人做男友,堅信只有這樣的人才會看得上我。
2009年8月,我和當時交往的酒店服務生男友在街上吵架,他甩開我就走了。回到同居的出租屋,我發現,男友把家裡的東西都打碎了,房間裡和他有關的物品均已搬空。
我一下子崩潰,跪在地上大哭,連玻璃碴刺進膝蓋都沒發現。第二天,我辭了職,給遠在西北的父母打電話,讓他們接我回家。
在家頭一周,我保持著正常作息。父母以為我只是回家休息幾天,高興地鼓動我考公務員。我說自己有抑鬱症,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母親不以為然:「你一個孩子,有什麼可不開心的呢。」爺爺更是氣急敗壞,說父母沒有教育好我。
為了避免和家人過多交流,我開始晝伏夜出。為此,父母打我、罵我,把我的書撕掉、東西扔掉。我反抗他們,拿刀在胳膊上劃了幾十下,半夜去城郊墳場喝酒,他們只好不再管我。
抵抗抑鬱的同時,我還要與不明就裡的家人抗爭,心理狀態越來越差,開始有了生理反應。我出現了幻視。有次梳頭,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具骷髏。
我害怕自己有更加過激的舉動,經常酗酒,麻痺自己。狀態稍好時,我按照學過的心理學,努力自救:買泡沫地板,有精力就做瑜伽和健身操。在靈異論壇上看各種真實屍體的照片、詭異的殺人案,制定自殺方案、寫下遺書。這些方法能夠疏導我的求死心理,避免真的去執行。
和父母隔絕,加上自我調節,我的狀態終於略有好轉。2010年秋天,我找到一份私立學校老師的工作。
為方便在辦公室喝水,我買了個塑料水杯。爺爺看到,問:「家裡有那麼多搪瓷杯,為什麼非得再買一個?」爺爺是老紅軍,在家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可不知怎麼,我很想反駁他,說:「爺爺你不懂,現在都不時興那種杯子了。」
爺爺很生氣:「你就是虛榮,敗家,看別人有自己也想要,過幾天不喜歡,又扔掉了。」我不服氣,大聲反駁,爺爺氣得丟掉了拐杖,拿起水杯把裡面的熱水潑到我身上。
激怒爺爺後,我和家人的關係徹底崩壞,再也沒法在家待下去。次日,我辭掉工作,坐上去省城的火車。買完車票,我身上僅剩37塊錢。
在省城,我又一次急性驚恐發作,給心理諮詢熱線撥去了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年長的男人,我怕他不靠譜,問了他幾個心理學常識問題,聽到他對答如流才放心。
諮詢幾次後,他診斷我的抑鬱症,是由成長環境和疊加事件導致的心理創傷。不過,他認為我的心理學知識很紮實,完全可以自我調節,也有能力自救。
大概是久病成醫,我對抑鬱症的了解比很多諮詢師都深入,電話裡的男人建議,不如去他的機構,試試做心理諮詢師。
隔天,我去了他所在的機構實習。也許,我傷痕累累的過往,給了我獨特的優勢,很能理解來訪者的心理狀態。導師十分看好我,說我「似乎天生是做心理諮詢師的苗子」。
心理學吊住了我的命,我也盡力幫助、療愈這些來訪者。畢竟,坐在他們面前的我,也抑鬱、痛苦了至少十年,卻無人察覺。
作者圖 | 我的資格證書
本期策劃:於潤澤
編輯:劉妍
視覺:曾杏
原標題:《抑鬱後,待業在家的日子》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