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紅(法學博士)
追星大概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平日裡在銀幕螢屏上活躍的明星,當某一天有機會見到真人時,人們必會赴現場見識一下,哪怕只是遠遠地瞄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也會成為日後的談資。在學界也有追星的情形,只是與影視圈相比,規模聲勢都要含蓄、低調一些。譬如當某個國外的學界大咖來訪,若有機會和大咖來個親密接觸,合影留念是少不了的,若干年後拿出照片來曬一曬,權當是個自己在學界地位的證明。當然這都是不入流的小人物們的小心思。至於那些本就是學術大師或學界名流的人,他們與國外學者或名家的合影,則正可說明其「朋友圈兒」的品質,由此還會在學術史上傳為佳話。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美國實驗主義大師約翰·杜威、印度著名詩人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他們的訪華就曾引發一連串的轟動效應,許多大學邀請他們去開講座、作報告。他們當時留下的那些影像,也使我們有幸一睹彼時人文社科學界之風雲人物。學界在「星聚」的喧囂過後,留影之外,還會給後學留下許多值得追憶或進一步思考的話題。
拿泰戈爾來說,我們或許對他和徐志摩、林徽因的合影更感興趣,甚至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解讀其時徐志摩和林徽因的關係,然而,在一些沒有被人們捕捉到的會晤中,沉澱下來的話題卻值得人們一再談起。比方說,在泰戈爾1924年的中國之行中,就曾與梁漱溟先生有過一次交流,這絕對算是大師級別的對談。
梁漱溟先生在一篇談《道德為人生藝術》的文章中,憶起與泰戈爾的一段談話,梁先生去的時候,泰戈爾正在和楊丙辰先生談論宗教問題,楊先生認為儒家為宗教,而泰戈爾則說不是。當徐志摩為泰戈爾介紹說梁漱溟是「孔子之徒」時,泰戈爾表示他很願意聽梁先生講一講儒家的道理。
梁先生贊同泰戈爾的孔子儒家不是宗教的觀點,但卻不同意其所依據的道理。在泰戈爾看來,宗教是在人類生命的深處有其根據的,所以能夠影響人。尤其是那些偉大的宗教,其根於人類生命者愈深不可拔,它的影響也就更大,空間上傳播得很廣,時間上亦會傳得很久遠。但儒家卻不是這樣,因為「孔子在人倫的方面和人生的各項事情上,講究得很妥當周到,如父應慈,子應孝,朋友應有信義,以及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等等,好像一部法典,規定得很完全。」然而這些妥當的、四平八穩的規定,卻不免離生命有些遠,「要照顧到各方,要得乎其中;顧外則遺內,求中則離根。」基於此,泰戈爾判定儒家不算宗教。
梁漱溟先生對此的解釋是,孔子所講的道理卻不盡在倫理綱常中,倫常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面向而已。孔子在《論語》中的「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一層一層的內容,說的都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對弟子顏回「不遷怒,不二過」的稱讚,也都是說其個人本身的事情。無論自己為學還是教人,孔子都將著重點放在自己身上,而無關乎倫理綱常這些外面的「粗」的東西。另外,孔子也並不要求人們一定要四平八穩,得乎其中,因為他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所謂狂者,志氣很大,很豪放,不顧外面;而狷者狷介,有所不為,對裡面很認真。狂狷的可取之處,「即在各自其生命真處發出來,沒有什麼敷衍遷就。」
其實,孔子最不高興的是「鄉愿」,就是那些「沒有他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會上四面八方卻都應付得很好,人家稱他是好人」的人。孟子對此的解釋最明白,「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也。」在外面表現得很妥當,內裡卻缺乏真的人,還不如狂狷之士的好。這才是孔孟學派的真精神。經梁先生的一番解釋之後,泰戈爾很高興,「我長這麼大沒有聽人說過儒家這道理,現在聽梁先生的話心裡才明白。」
說起傳統文化與儒家的道德,人們總是將其與中規中矩、拘謹、守規矩等聯繫在一起,殊不知那正是孔子所反對的鄉愿,是「德之賊」呢!梁先生藉此加以解釋,認為道德是生命的和諧,是「生命和諧中趣味最深最永」的部分,因為「德者得也」,是有得於己,有以自得,無待於外面的其他條件。人生要過得有趣味,沒有趣味,人就活不下去,「活且活不下去,況講到道德乎?」所以「道德是生命的精彩,生命發光的地方,生命動人的地方,讓人看著很痛快、很舒服的地方」。
當我們如梁先生這般來理解道德的時候,道德是根於我心並深得我心的和諧、趣味與善意。如此過下去的人生,才是精彩的,動人的,也才是人人可欲可求的。梁先生與泰戈爾的這次相遇,繼而成就了這番有關儒家道德觀的討論,本身也是一段本真、有趣的佳話。在梁漱溟先生的心中,或許比留下一張合影更有價值。漫畫/陳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