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壇閒人
圖:來自網絡
俗話說「人到四十不學藝」,可是我卻在五十八歲那年,從周經理手裡接過對講機,當上了塔吊下的一個信號新兵。
別說指揮塔吊,就是建築工地,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跨進。工地上高聳的塔吊,密密麻麻的腳手架,小山似的沙石料堆和彩鋼板蓋頂的鋼筋棚,讓人既新鮮又陌生;帥氣十足的信號員,頭戴安全帽手持對講機,對著塔吊司機發出一道道指令,讓人羨慕不己。
沒想到我也將要成為一名信號員,只是58歲的我青春不再,帥氣更無,又是在沒有受過專業培訓的情況下被趕上鴨子架,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當我把這一消息告訴遠在杭州的大哥時,電話的另一端傳來大哥沉穩又略帶沙啞的聲音:「你可要知道這項工作責任重大,容不得絲毫的懈怠和馬虎,千萬要安全第一,不懂的地方,向人請教,一個星期要向我報告一次你的工作情況。」大哥搞工程多年,他知道信號員的責任,所以一再叮囑我。我深知這是他對我的厚愛和關心,我暗下決心:決不能比年輕人幹得差!
就這樣,面對著周經理的信任,牢記著親人的叮囑,滿懷著自信,在質疑甚至是忌妒的睽睽眾目下,我頭帶著黃色安全帽,手持著半舊的對講機,開始了我始於58歲的信號員歷程。
第一天的工作還順利。由於中建八局配備的塔吊司機春節後還未上班,周經理在工人中找個司機操作。這個「臨時工」也是故鄉人,對我很熱情,教我如何使用對講機,發口令要簡短等,在他的幫助下我順利地完成了白天的工作。
想不到的是,晚上又要我加班澆混凝土,把裝滿混凝土的大鐵罐用塔吊送到一個空間十分狹窄的作業面。這也許是對我第一天的學習和工作實踐進行的一次考試吧!我提前來到施工現場,選好指揮位置,打開對講機,調試好頻道,向塔吊司機發出「開始」的口令。
藉助燈光,我兩眼緊盯著從塔臂下滑過來的裝滿混凝土的沉重的大鐵罐,沉著地調整著操作口令,唯恐落點不準致使工人澆灌費勁甚至發生工傷事故,還擔心塔臂旋轉的角度出現偏差發生碰撞,這可是夜間施工啊!我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別慌,安全第一!
當最後一罐混凝土澆完將空罐起吊後,那位負責打開罐門的工友向我樹起了大拇指:「雖說頭一次,(指揮得)不錯!很到位!比從前澆灌省勁多了。」聽著工友的稱讚,我一直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
可是我高興得過早了,中建八局的塔吊司機上班後,我這個年老的新兵面臨的難題也接踵而至。
第一個是使用的口令。他們專職司機有著專用口令。如「往前送」「 往後退」 他們的口令是「小車往前跑」「 小車往後跑」,塔臂轉動的口令是大臂「往左轉」或「往右轉」 等等。在之前和「臨時工」司機作搭檔時,使用的口令是隨口而出的口語,與「臨時工」司機又是老鄉,我發的口令即使有時詞不達意,他也能心領神會,從沒有出現過失誤。
因此「臨時工」司機也從未對我講過關於口令如何規範之類的問題,也許他也是個沒受過正規培訓的「土八路」吧!可是在「正規軍」面前,這些問題就暴露出來了。我的新搭檔是一個來自甘肅的小夥子,姓康名璽,因「璽」與「熙」讀音相近,大家都稱他「康熙」,後來乾脆稱他「皇上」。這位「皇上」還是個「童子雞」,對我這個比他父親年齡還大幾歲的新搭擋似乎不太歡迎,起碼說是不欣賞,甚至有點根本就看不起。
在口令用語的問題上,我當初也許是太自信或是忽略,沒主動地與他關於此事進行溝通、交流,但絕不是年老桀傲看不起年輕人的緣故,因為從與他開始搭擋起,我就稱他「康師傅」,凡是與我共事且有一技之長的,我都尊稱「師傅」,可是這個師傅對此並不領情。對我使用的非專業的口令用語,再加上口音上的差異,雖然我們都講著帶地方口音的普通話,他有時聽起來還是一頭霧水。
問題出現了,他也不主動指出問題所在,我只感覺那陣子工作幹得很彆扭。直到他們的領導來到後,我在他領導跟前告了他一狀,問題才得到解決。這是後話。
第二個難題就是我這個老年新兵如何能被「正規軍」接受。前面所述己涉及到這個問題,現在又作為一個難題專題來講,是因為問題不單是來自「皇上」,還有他的「滿朝文武」。當時工地上立了兩座塔吊,東西各一,每個塔吊兩名司機,一個隊長負責管理,共五個人。我負責東邊的塔吊,西面的由一個叫郭慶的年輕人負責。
一天下午,郭慶不知何故離開了工地,而工地上又正是最忙的時候。一位木工師傅讓我喊一下西塔吊的司機,要吊送一捆模板,我把對講機調到西塔吊使用的頻道,向正操作的劉師傅說明了情況,卻不料劉師傅冷冷地回應:「管好你那邊,不要管不該你管的事!」這件事深深地刺傷了我的自尊心。
還有一件事,就是我向他們的趙隊長,告了「皇上」的狀之後,當天下午趙隊長就親自登上那臺37米高的塔吊,與我合演了一個下午的對手戲。很明顯趙隊長是想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而更主要的是想摸清我的指揮水平。
怎麼辦?難道在這幾個「正規軍」跟前認輸?不,絕對不能。我要以「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讓那些質疑的目光變為驚嘆,以「高效率、無事故」的實績讓那些忌妒的目光變為欽佩,在那些「看不起」的人們面前體現自身的價值,贏回我這個58歲的老頭子應有的自尊!我要在向他們學習的過程中,逐步得到他們的認可,融入他們的編隊,與他們一起攜手攀登這座萊蕪市標誌性建築的最高點。
這一切都要先從自身做起。當別人對你產生誤解,甚至有意發難的時候,還是先檢查一下自已的行為有哪些不足而需要改進;當你想贏得他人尊重的時候,首先要做到尊重他人。只有從發自內心的去尊重他人關心他人,自已才能被他人接受、被他人尊重、被他人關心。
在趙隊長跟前告了「皇上」的狀之後,「皇上」也向趙隊長吐露了關於口令語言存在的問題,經過面對面的溝通與交流,口令用語迎刃而解。「皇上」的「龍眉」雖時仍有皺,可工作中與我的配合可謂「空前地默契」。經打聽我的另一個搭擋齊師傅,才知道因為我的一狀,趙隊長把「皇上」狠狠地批評一頓,罵他毛蛋孩子不懂尊老愛老。
我聽後頗感內疚,於是下班後找到趙隊長,告訴他「皇上」工作己有長進,建議他以後對年輕人要多表揚鼓勵。趙隊長樂呵呵地接受了。從那以後,「皇上」在與我交流也時常「龍顏」和悅,工作中默契而和諧。
使得劉師傅改變對我的看法的直接原因是緣於一起小的事故。事故的起因是劉師傅的弔頭出現了故障,他把弔頭落到地上,郭慶準備檢查故障的情況。恰巧當時我也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起吊,起吊後我也趕過去幫忙排除故障。
故障排除完之後,將鋼絲繩歸凹槽的時候,我正用手使勁地往凹槽裡拉,劉師傅在沒有得到地面指揮口令的情況下突然開機提升,我的手指被擠進凹槽內。幸好他是慢檔起步,我的手指也剛進入邊緣,郭慶和其他幾位在場的工人也都慌忙過來,劉在駕駛樓裡也看到地面出了事,及時地剎車;幸好我那天帶的是雙層手套,在眾人的幫助下,我的手指慢慢地抽了出來。
幾個年輕的工人指著劉師傅大聲叫罵,並要他下來非揍他一頓不可,被我制止了。劉師傅雖是有違規之嫌但並不是故意為之,有驚無險的事過去就算了,何必要再窮追不捨肆意擴大事態呢?下班後劉師傅找到我,詢問傷的情況,我伸出手告訴他並無傷害,並真誠地告訴他是自已沒有經驗才導致了這場有驚無險的事故。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
在「正規軍」中,我認識最晚的是祁瑞祥,一個剛滿18歲就從大山裡走出來的甘肅籍的瘦長青年。到萊蕪工地前剛經過半個月的技術培訓,來到工地放下行李就爬上了塔吊,當時正是齊德華師傅當班,我在地面指揮。又吊了幾起材料後,齊師傅下來找到我說:「小夥子是個新手,剛學會操作,你指揮時多留心。」「口令用語給他講了嗎?」我問。因為從前有過這方面的教訓,所以我特地問道。「講過了。」顯然,剛才的幾吊材料是在齊師傅的指點下由小夥子操作完成的。
雖然我在地面他在空中,從塔臂的旋轉和小車的退進,都能看出小夥子是小心翼翼地操作。儘管這樣,第二天還是闖了大禍。因頭天夜裡澆混凝土我幹了一夜,笫二天中午休息,地面無人指揮,手不應心的小夥子操作中出現慌亂,與西塔吊的鋼絲繩絞在了一起,險些釀成大的事故。
在此後,幾乎每天都要挨批評的日子裡,這個倔強的小夥子沒掉過一滴眼淚,更沒退縮。我很同情這個稚氣未脫就遠離親人獨自謀生的年輕人,更讚賞他的好強與剛毅,也可憐他的清貧。一有空總想對他說幾句鼓勵的話以慰藉他稚嫩又單純的心靈。
為了幫助他熟練技術,利用工作的間隙陪他練習起、落、旋轉的操作。很快他的技術有了很大的長進。有一次夜間澆混凝土,輪到他上機操作,因需要連續工作一整夜,我怕他下半夜精力不支,想請趙隊長下半夜換另一位師傅,他急紅了臉對我說:「你千萬不要給趙隊長講這事,我能行,你放心好了。」看他堅決的態度我只好作罷。果然整個夜晚他都全神貫注,圓滿完成了任務。
我離開工地一個多月後,不知他從何處打聽到了我家的電話,興奮地告訴我,他己領了兩個月的工資,給媽媽寄去一半,從另一半中拿出500元買了部手機,就是用新買的手機給我打的電話。遺憾的是他的手機號搞丟了,我的座機也停了,後來再沒有聯糸過。
樓層日漸長高,信號員的責任也越來越重。高聳的樓層和密密麻麻的腳手架以及綠色的安全網,限制了塔吊司機的視野,在地面起吊的器材往往是在司機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
在這樣的條件下工作,更要求信號員要細心的觀察準確的判斷和及時的與司機師傅溝通,而不是靠幾個簡單的「起」、 「落」等口令來完成的。為此,我首先把要吊的器材的名稱、形狀、所處的位置、估計重量、周圍的障礙物等有關情況一一與司機師傅交代清楚,讓他們操作時心中有數,然後再發出「起勾」的口令。由於與司機師傅心照不宣的達成默契,所以工作中從未出現過差錯。
工地上最頭疼的活就是用塔吊吊著地泵管澆混凝土,每次都是晚上作業,每次又都是要我指揮。白天在工地奔波一天,晚上再連續幹一夜,憑我的年紀真是難以承受的。我也曾幾次向負責施工的黃經理提出建議,以後再澆混凝土,作業面在西塔吊的範圍內由郭慶指揮,東邊的我指揮。
可黃經理死活不同意,說郭慶還是個孩子,交給他不放心,有你幹我放心。最後又用商量的口氣說:「辛苦一下吧老大哥,也權當幫我的忙!」黃經理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我還能再說什麼呢?我只好又拿起對講機,繫緊安全帽,邁著有些沉重的雙腳,站到已捆綁好的泵噴管的塔臂下。
有一次夜間澆五樓的樓頂,剛澆一半突然雷電齊鳴,大雨傾盆,事先一點防雨的準備也沒有,頓時渾身象個落湯雞,幸虧頭上有頂安全帽。當從庫房拿來雨衣時,早已失去了更換的必要,就這樣我和年輕工人一起堅持到澆灌結束。
當我指揮著卸完泵管,最後走下臨時扶梯時,天已大亮。黃經理特地給我端來一杯燒酒,讓我祛寒,我一飲而盡,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強咽下的心酸,也有對黃經理的感激,可是更感到欣慰的是我的付出終於贏得了應有的尊重。
芒種過去幾天了,家裡又到了麥子收穫的季節。同村的魏二哥早就等得迫不及待。我本來己經與照相館的攝影師講好,讓他帶著相機到工地,為我拍一張照片作為紀念,背景早已選好:遠景是逶迤的群山,近景是高聳的塔吊和舒展的塔臂及正吊起的施工材料,身著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的我正手持對講機對穩坐在塔樓裡的司機師傅下達指令,這是多麼精彩的一瞬間!
可是,麥場就是戰場,家鄉的責任田才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生產資料,還不能放棄!工地雖然是塊熱土,但「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我還是與魏二哥一起於舊曆五月初一的早晨,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為了彌補沒有拍成照片的遺憾,特地把我工作時戴的安全帽帶回家,算作我此生中從事信號員工作歷程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