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據文匯APP消息,上海作家協會相關負責人透露,我國著名表演藝術家、作家黃宗英先生於今日凌晨3:28逝世,享年95歲。
2016年,黃宗英接受滬上名牌節目《可凡傾聽》專訪,娓娓道來自己的藝術人生。澎湃新聞經授權全文刊載本期內容。
黃宗英與主持人曹可凡
銀幕舞臺留舊夢,她是美麗動人的「甜姐兒」。荒原極地續新篇,她是妙筆生花的女作家。2015年5月,值藝壇耆宿黃宗英九十華誕之際,《可凡傾聽》特別奉獻《屬雲的人》,揭開塵封往事,品味傳奇人生。
來之不易的採訪機會2004年,我曾經在北京給黃宗英老師打過一個電話,希望能夠獲得一個採訪的機會。記得當時宗英老師在電話裡說,我剛寫了幾句小詩,你聽聽。詩是這樣的。鍾走著,表走著,我停了。葉綠了,花開了,我蔫了。她說,我就這樣的心情,還能接受訪問嗎。後來才知道,那個時候她正受到多發性腦栓塞的困擾,自覺狀態不佳,不願意面對媒體。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我一再的努力下,她破例允許我到她的家裡進行一次閒談,並且也允許我們用錄像機來記錄下整個談話過程。雖然老人的敘述顯得有些支離破碎,但是她那充滿詩情畫意的如珠妙語和毫無保留的肺腑之言,還是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此時此刻,我把這期遲到了十年的節目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黃宗英老師,也送給千千萬萬還記得她、想念她、喜歡她的讀者和觀眾。
曹可凡:您前段時間腦梗塞,好像是?
黃宗英:多發性腔隙性腦栓塞。陰曆的年初二,我又到醫院去,一次栓塞之後,就又不知道抹去什麼樣的記憶了,連黃宗英的英字都沒寫好,差倆腿,就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忽然覺得自個兒像整個空了,忽然覺得自個兒像骷髏一樣,人的腦子想不起來事情的時候,就覺得自個兒整個就空了。
曹可凡:您現在幾乎每天練字嗎?
黃宗英:沒有。今天要練字,你來給我搗亂了。
曹可凡:歷經磨難八十年。
曹可凡:醜丫今已雪盈顛。無多春暖花開日,不少風欺霜虐天。銀幕舞臺留舊夢,荒原極地續新篇。壯心未逐前塵散,繞室彷徨百遍旋。這張字寫得很好,一會兒蓋個章送給我。
黃宗英:這個不好,以後給你,欠你一張,把它重新寫。18歲披上嫁衣宗英老師的這首自敘詩,至今還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當中。那些飽經滄桑的字字句句,正是她人生道路的真實寫照。1925年,黃宗英出生於北京。9歲那年父親病故,家道中落,經濟拮据。1941年,16歲的她隻身來到上海投奔大哥黃宗江,以見習生的身份進入上海職業劇團。不久,話劇《蛻變》中的一位女演員臨時缺席,黃宗英作為替補救場,從此開始了舞臺生涯。
黃宗英:我不記得我哪個當口上去。我正在愣著的時候,被舞臺監督一巴掌給我推出去,我就知道我上場了,我一上場,我真沒想到那個角光那麼厲害,底下像個大窟窿似的,我就蒙了,後來我就趕快出了第一句話,第一句話說完了之後,我又不知道哪兒說第二句話,我又趕快說第二句話,我就感覺到他們場上有一點亂,他們都有經驗的,就追著我的話往回倒,我就說第三句話。後來我就提前撒嬌耍賴,攪和,不給我錢……就把我給拽下臺了。我心想我明白了,這是整個戲都讓我給攪亂了。到了化妝間裡頭,我就看著那個涼了的蛋炒飯,我想完了。這時黃佐臨就在我身後出現了,他有點天津口音,明天還你上。此後,黃宗英陸續主演了多部話劇,聲名漸起。尤其是1942年的喜劇《甜姐兒》令她紅遍了上海灘,成為萬眾追捧的舞臺明星。也就在這個時候,愛情悄然降臨,黃宗英在18歲的花樣年華披上了嫁衣,她的愛人異方是劇團裡的指揮。那是一段鮮為人知的塵封往事,因為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離奇,快到匪夷所思,離奇得像一出光怪陸離的荒誕劇。
曹可凡:其實在程述堯之前,你還有一次婚姻,而且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婚姻。
黃宗英:不是,是一個悲劇。
曹可凡:當時你的所謂的第一個丈夫,異方是因為心臟病(去世)是嗎?
黃宗英:對。(當時我)不知道。結婚18天。
曹可凡:結婚18天,他就去世了?當時他在北京,其實病得已經很重了?
黃宗英:對。他家人已經給他一切後事都準備好了,就是我不知道。我當年也是十七八歲,我們預備是結了婚,翻過山去,到冀東遊擊隊的。他家在香山。愛情進行曲悄然奏響失去新婚丈夫的黃宗英,在北京香山度過了大半年鬱鬱寡歡的日子。回歸舞臺之後,她加入了南北劇社,並在1946年與時任社長的程述堯結婚。就在這一年,她主演了生平第一部電影《追》,由舞臺走上了銀幕。1947年,在她主演的第二部電影《幸福狂想曲》中,黃宗英與年長她十歲的趙丹擦出了火花,電影中的幸福狂想曲餘音未了,現實中的愛情進行曲悄然奏響。
曹可凡:他(趙丹)當時怎麼吸引你的?
黃宗英:當時沒有,當時我很尊敬他。是等拍完戲之後,他跟我說,你應該是我的妻子了。是等拍完戲之後。
曹可凡:你當時就決定答應他了?
黃宗英:我們是後來有一個,可能上海人也都不太記得,我們也是要走了,當時上海戲劇學院有一個慶祝會,我演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是趙丹導演的,那時候就有點纏綿了,挺好,他導演,我去做化妝朗誦。
曹可凡:當時你跟阿丹老師在拍《幸福狂想曲》的時候,你跟程述堯還沒有離婚是嗎?
黃宗英:沒有離婚,回去離婚的。
曹可凡:為什麼不喜歡程述堯?程述堯還是你哥哥(黃宗江)的同學。
黃宗英:程述堯是個大好人。
曹可凡:你跟他合不來?
黃宗英:沒什麼話可說。大好人。他真是個大好人。他媽媽也對我特別好,兄弟姐妹都對我特別好。
曹可凡:聽說你後來跟阿丹老師結婚,他媽媽還送了好些禮給你是嗎?
黃宗英:就把當年的聘禮又給我送過來了,讓我帶著。
曹可凡:後來他(程述堯)跟上官雲珠老師結婚,你們後來互相還來往嗎?
黃宗英:來往的。我常去上官雲珠家,我都忘了這個人曾經是我的丈夫。趙丹:一生的摯愛人的一生或許會經歷過很多段感情,但刻骨銘心的只會是一個人。對於黃宗英來說,這個人,就是和她共度32載的丈夫趙丹。儘管黃宗英晚年和文學家馮亦代先生共譜一曲黃昏戀,然而趙丹卻是她一生的至愛,是她人生的永恆主題。正如馮亦代先生對結髮妻子鄭安娜同樣也是情深義重,兩位睿智的老人便選擇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既尊重彼此的過去,又相扶相持,安度晚年。
曹可凡:阿丹老師去世這麼多年了,你還一直想他嗎?
黃宗英:他永遠活著,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因為他永遠活著。我任何一個文集裡都有趙丹的事,我自個兒就下了決心,莫道不並蒂,偏隨我雙遊。
曹可凡:這段時間,其實我看你還是繼續在寫作,報上也看到一些文章,我挺喜歡這篇文章,我真是很喜歡這篇文章,《痴迷廿年一一趙丹只為演魯迅》。
黃宗英:確實是這樣。
曹可凡:當時拍《魯迅》是哪一年?
黃宗英:1960年就開始了,一直到他1980年去世。
曹可凡:他當時都做了哪些準備?
黃宗英:他要演戲,整個人就跟瘋子似的,整個人就變魯迅了。到了服裝間裡頭,不是到服裝間,到服裝倉庫,淘來淘去,把魯迅可能穿的東西都穿上,穿自個兒身上。他穿著迎面過來,衣服有服裝倉庫的那個味兒。他出去的時候,我就給洗了,回來他就跟我發脾氣。
曹可凡:怎麼了?
黃宗英:因為我洗完之後,上海不容易幹,我就把它燙幹了。他說那麼平,不是魯迅穿的。他就開始穿魯迅的衣裳了,這樣之後我就難以配合,看他走過來,直想給他鞠個躬。他演什麼都是要像什麼的,演「小廣播」的時候,在家裡吃飯也不好好吃,跑地上去吃去了,跑門口街上去吃去了,跟人家去聊天什麼的。整個一個「小廣播」樣,髒兮兮的。演什麼他就是什麼,演《李時珍》的時候也是,我說你在家裡就別穿長袍,長袖子衣裳,他說我現在要是不穿的話,戲裡萬一有李時珍吃飯,我就不知道這麼長的袖子,我到底應該做什麼動作才能吃飯。所以他演什麼,一個人就醉在那個角色裡頭了。
曹可凡:所以那時候他演魯迅,抽菸抽得特猛。
黃宗英:抽菸抽得特猛,而且抽得要燒著手指頭。
曹可凡:我看你文章裡說,當時洗腳都不洗,魯迅不洗腳。
黃宗英:反正現在這麼寫,也沒有人覺得我誣衊誰,說明現在比較開放了。是不是給魯迅抹黑,魯迅怎麼可能賴著不洗腳呢?沒人說了。阿丹真是遺憾,好多該演的角色沒演。
曹可凡:阿丹老師到晚年,一直還牽掛著魯迅這個角色。
黃宗英:一直牽掛著。
曹可凡:當他生命走到終點的時候,那時候人非常消瘦,鬍子來不及剃,那個時候……
黃宗英:他的鬍子是一天來不及不剃就顯了。頭天晚上,1980年10月8號他就已經走過了,我們已經很緊張了,8號他已經走到奈何橋了,後來又回來了,所以9號和10號我們就特別緊張,他是10號凌晨兩點鐘(去世的)。他晚年躺在那兒,特別像(魯迅)。銀幕夫妻 伉儷情深1948年,黃宗英和趙丹結為夫婦,年僅23歲的她,一下子就成了兩個半大孩子的繼母。我曾經採訪過趙丹和前妻葉露茜的女兒、著名舞蹈家趙青女士,在她的眼中,那位宗英媽媽永遠是溫柔慈愛,同時又不失童心。
趙青:他們等於一結婚以後,黃宗英就把母親的責任全擔起來了。我爸一心要我成為音樂家,我就也得聽話,不聽也不行,黃宗英是陪著我,每個星期六是黃宗英陪著我上課。
曹可凡:不容易。
趙青:不容易吧。老師說什麼,回來每天監督我練琴。就是親媽媽一樣地來管我,我的弟弟一天到晚打架,經常把人家一會兒玻璃打碎了,一會兒幹嘛,都來找黃宗英算帳,黃宗英就賠錢,就這麼樣。所以這個媽媽我是記她一輩子。進到舞蹈的大門也是他倆。因為我父親讓我看《天鵝湖》,我就喜歡上《天鵝湖》了,不彈鋼琴了,然後就學芭蕾,我父親就花了三份美金,一人一個學費,交了一個月的,倆人陪我學芭蕾舞,我爸在前頭,我在中間,黃宗英在後頭,黃宗英還縫了兩件,短的,帶胸罩,底下一個小短褲裙子,她是綠的,我是紅的,連夜給我做,一宿。我爸爸就穿遊泳褲衩。仨人去上課。
曹可凡:為了你,他們也一塊兒去。
趙青:為了我,交三份學費,那時候不是有錢嘛,三份美金,所以我很感恩。
黃宗英與趙丹既是生活中的比翼鳥,也是銀幕上的雙飛燕。除了他倆的定情之作《幸福狂想曲》,黃宗英的其它幾部代表作品《麗人行》、《烏鴉與麻雀》、《聶耳》,也都是與趙丹合作的。尤其是開拍於解放前,完成於解放後的《烏鴉與麻雀》,黃宗英在其中扮演一名國民黨小官僚的情婦,時而妖媚輕浮,時而兇神惡煞。這與她之前的銀幕形象反差極大,展現出不凡的演技。
曹可凡:《烏鴉與麻雀》當中,原來你是演華太太,上官雲珠是演你現在的這個角色?
黃宗英:對。她哭了,她不願意演。可能聯想到自己的身世,她不願老演反角,她不願意。我就跟她說,那咱們倆換吧。
曹可凡:那個戲好像是解放前拍了一半,另一半在解放後拍的。
黃宗英:對。拍著拍著就解放了,解放前拍是冒很大風險的。大家的「梅表姐」1951年,趙丹、黃宗英夫婦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他們出演的電影《武訓傳》上映之後原本反響很好,這年5月卻突然被定性為「反動電影」,隨之而來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全國性批判,作為主演的趙丹更是首當其衝。
黃宗英:我們倆小吵小鬧多得很,大傢伙兒都知道。但是每當一批《武訓傳》,我就馬上站在他旁邊了。每次他一受到大委屈的時候,我一定站在他旁邊。這就是大苦大難,把我們鑄成了。那時候我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可是從《武訓傳》批判之後,老覺得有可能,忽然有什麼事來了之後,有可能明天會有什麼事。就有這種恐慌感。它一而再、再而三、再而四、再而五、再而六,使你產生一種,到現在擺脫不掉的,萬一有一天人家跟你算帳。我已經不能跟你們說了。我的頭昏了。
曹可凡:沒事,您休息一下。訪問進行了大約半個小時,宗英老師忽然提出想休息片刻,但是她似乎並沒有送客之意,於是我得寸進尺,繼續霸佔老人的休息時間。因為我非常珍惜這次交流的機會。好在稍作調整之後,宗英老師又恢復了談興,於是我們又談起了她的另一部代表作——電影《家》。
記得1995年元旦,我曾主持上海作家協會成立40周年紀念晚會,當時扮演梅表姐的黃宗英與扮演覺新的孫道臨一同登臺,追憶往昔,心緒難平。
曹可凡:大家對你演的梅表姐還是記憶猶新,所以上海很多喜歡你的老觀眾,還是管您叫梅表姐。
黃宗英:因為在我幼年的記憶裡,就知道我的表姐妹當中,比我年長的,她們就有這樣的命運。我的六表姐,就是因為婚姻不幸福自殺的。會有很多人物形象在我腦子裡。我可以拿一個,自個兒來拿。拿一個巴金的百年集。你把我扶著起來。
曹可凡:沒事,你搭著我就行。
黃宗英:左邊不行,右邊行。繞室彷徨百遍旋。你看我把巴金和我們家的圖都畫在這兒,巴金家在這兒,我家在這兒,所以我一下就走到巴金家。我們常常一塊兒下班、一塊兒回家。有幸幾乎天天見面,於是懂得了巴金的不朽傑作,更是他自己。這是我黃宗英1994年4月16日寫的。天生才華難自棄天生麗質難自棄,天生才華亦難自棄。在黃宗英身上,我們分明感到了那種所謂天賦的力量。其實宗英老師並沒有讀過很多書,因為家道中落,她初中畢業就輟學學藝。但是,她的身上卻有著那種與生俱來的悲憫情懷和詩情畫意。於是一切都水到渠成,大約到了上世紀50年代,作為演員的黃宗英漸漸淡出,作為作家的黃宗英卻如魚得水,特別是在報告文學領域更是成績斐然,她走進了自己的另一片天地。
黃宗英:劇團裡頭解放之後有些對外演出,演出就得有幕間串聯詞,這時候就沒人寫,沒人寫我就寫。後來我寫出了《特別的姑娘》《小丫扛大旗》和《新泮伯》三篇報告文學,都是按照我自個兒在農村的體會寫的,得到了權威的認可。
曹可凡:如果現在讓你要去做一件你想做的事,你想做什麼?
黃宗英:我想去採訪一個,我久已想採訪的一個研究大糞的專家,到農業科學院,他的家裡去。
曹可凡:續你那個報告文學的夢?
黃宗英:報告文學的夢,這個我是可以做到的。想不清楚我應該讀哪個書,《歷代散文選》,我想從先秦讀,好多字我可能不認識,好多意思我可能不懂,我就從清讀,結果我發現也有好多字不認識。我就說我自個兒是個貧女,是在文化上很貧窮的女孩子。報告文學的特殊性質,註定了黃宗英必須放棄安穩舒適的生活,東奔西走,翻山越嶺,甚至風餐露宿,去往各地體驗生活。而她也是全心投入,樂此不疲。
1990年,黃宗英臨危受命,出任大型紀錄片《望長城》外景主持人。年逾花甲的她追隨著古長城的遺蹟,輾轉跋涉於茫茫草原、漫漫戈壁,老驥伏櫪,壯心不已。
在黃宗英的諸多報告文學作品中,《小木屋》是最為人熟知的一篇,講述的是女科學家徐鳳翔致力於建設高原生態研究站的故事。這部作品既為她贏得了榮譽,也給她帶來了無可逆轉的創傷。1994年,69歲的黃宗英第三次跟隨徐鳳翔入藏考察,不料卻發生了嚴重的高原反應,幾乎到鬼門關轉了一遭。
曹可凡:這個就是因為你去雅魯藏布江以後,缺氧造成的是嗎?
黃宗英:缺氧之後,如果我當時就回來,大概不至於這麼厲害。5月1日昏過去,5月3日醒過來,後來我一直堅持到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到6月1號,我才隨著大隊趕回,這20多天來,我一直帶病工作,所以血管始終就傷得厲害了。
曹可凡:後來腦栓塞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黃宗英:血管,現在我要輸液的話,是醫院要向小兒科,去調撥小兒往腦皮兒上扎的那個針,來給我入針,因為我沒有一寸直的血管。一息尚存 不落徵帆在交談中,宗英老師有的時候會忽然停下來,仿佛沉浸在對往昔的追憶之中。望著她那一頭非常好看的白髮,我會想起她對自己另一個評價——屬雲的人。的確,她的人生就像是那一朵白雲,從一個家飄到另一個家,從一個城市飄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職業飄到另一個職業,仿佛永遠過著那種漂泊無定的生活,但是在哪一處,好像都能夠落地生根。
曹可凡:您有多少年沒回上海了?
黃宗英:我是1994年,1996年好像還回過的,我是回去看病。
曹可凡:想上海嗎?
黃宗英:想,特別想,尤其是春天特別想。江南的春天太美了,而且很多饞人的東西。現在上海新的蠶豆已經上市了吧。
曹可凡:差不多。
黃宗英:新的蠶豆上市了,米莧也上市了,對吧。上海這時候正是吃鮮的時候。
曹可凡:如果回上海,還想看看哪些老朋友?
黃宗英:首先是我們作家協會的老朋友,我從1965年調到他們那兒去,他們老老少少都對我特別好。我好像是在大家的嬌寵當中生活的。那時候趙丹走的時間不長,外邊樹影婆娑,風吹著。我一看舊時候的片子,這個不在了,那個也不在了,那個現在病著,那個年輕的怎麼也走了呢?我看著看著就不敢看了。自個兒一個人活著,就是大哭一場也沒人勸我,還得自個兒把自個兒給勸好了。我們現在已經不是訪舊半為鬼了,多為鬼。
曹可凡:訪舊多為鬼。你昨天在電話裡跟我說,鍾走著,表走著,我停了。
黃宗英:對。花開了,葉綠了,我蔫了。天哪,老天又不告訴我還活多少年,我這個幾年計劃做不出來。
曹可凡:你有得活了。你現在如果回過頭來看,覺得你的事業當中,哪件事情,你是感到最驕傲的?
黃宗英:沒有。人家問我一生你難演的角色是什麼?我說難為趙丹妻。你一生中最成功的角色是什麼?我說同樣的,也是趙丹妻。我活著,不能讓他死了。
曹可凡:阿丹老師那句話,我特別喜歡,天下都樂,他的願望真是讓大家,天下都樂。所以你還得好好做你的計劃。
黃宗英:對,就是別把自個兒寫進精神病院裡去。一息尚存,不落徵帆。這八個字既是當年「小木屋」主人徐鳳翔的座右銘,也是如今黃宗英的人生信條。採訪中她給我看她的書法習作,這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課。儘管耄耋之年病痛纏身,但她心中仍有未竟的夢想,她不願虛度一分一秒,她始終盼望著還能與觀眾、讀者真情對話、心靈相交。
曹可凡:我估計您再寫兩年,可以加入書法家協會。
黃宗英:又要混進一個隊伍。
曹可凡:不是混進一個,到時候就門口堵著問您要字。
黃宗英:那天有朋友說要字,我說賣字,拿兩塊錢來。
曹可凡:我看您前兩年還在學英語、學彈鋼琴?
黃宗英:彈彈小時候沒背下來的曲子。保持我這麼一個知識分子的生活方式,每天讓腦子動一動。我早上起來要練舞,街舞,我當然不可能到街上去跳舞,但是我就是可以練一練。不可能有人想像說黃宗英現在在打麻將,絕對沒有這種事的。
曹可凡:不可想像?
黃宗英:不可想像,我不會這樣子的,我沒有說別人打麻將不好。
曹可凡:這個發生在黃宗英身上不可能。
黃宗英:也不應該。我演《烏鴉與麻雀》打麻將,有時候上海朋友說,解解悶。我說我從來沒覺得悶,我活都活不過來呢。
曹可凡:我事情多得不得了。
黃宗英:就是活還活不過來,活著興趣很廣的,我沒有悶的。有悶的話只有說,我從來沒想到自個兒能活到快八十歲,沒有安排得那麼晚。
曹可凡:其實你心裡想做的事還挺多,比如你剛才跟我說你想給孩子講故事?
黃宗英:喜歡孩子,而且自己在專業上有這個把握。假如我聲帶不是這樣的話,我有些文學作品念起來,還是可以錄成MP3,什麼這個那個,走向世界的。現在是說夢了。
曹可凡:沒事,其實你過一段時間就能恢復。
黃宗英:現在雲已經飛不起來了。在稿紙上飛吧。
曹可凡:我們期望黃宗英這片雲能夠飛起來。當小孩聽到這樣一位白頭髮慈祥的老奶奶給他們講故事的話,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童年一定會非常美好。
黃宗英:你看書的時候,注意點,可以給小孩講的故事,替我留一留。
曹可凡:給您搜集一下。也希望您像趙丹老師說的一樣,天下都樂,我們大家都一起快樂。謝謝您,黃老師!(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