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1974年,則克臺反修學校分離後,我心目中的那個令我難以忘懷的學校,便如斷流了的河水一樣,嘎然而止。美好的往事自此封存在了記憶網絡的深處,輕易不願意把那道閘門啟開,讓往事如水一般洩流。只是多少年了,我一直關注並深情地祝福著給予我教育和深刻影響的幾位老師。
一
那位叫杜花苗的老師,那個年月經常與她的愛人許叔叔到我們家串門。聽媽媽講,徐叔叔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參加工作後一直受到重視,在則克臺郵電局當負責人。只是那些年政治跌宕不已,徐叔叔因好奇心的驅使而犯了點小錯誤,氣得杜老師在我們家述說徐叔叔的不是。而在那一刻,我不再覺得杜老師是個大嗓門人,而恰恰相反,她嚴謹,細膩,對自己,對家人都很嚴格。
杜老師哭過罵過之後,又講起她的幾個女兒和兒子,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兒女們身上了。兒子很小,像跟屁股蟲一樣,天天跟著杜老師。或許就是因為她嗓門大的緣故,她的幾個女兒說話聲音都很細小,見人也靦腆,尤其是大女兒徐雪梅,挑一擔水顫顫悠悠地在我家門前路過,母親見她挑那樣重的兩大桶水,總要大聲喊她,叫她歇一會,因為走至我家房後便是一公路,上了那坡,跨過公路,再走上一段路,才是她家。見我母親喊她,她稍歇了歇,將扁擔滑溜著換到另一肩旁上,側身抬頭,小眯眯眼舒展開來,笑一笑:郭姨姨,不累。說著,一顫一悠地走了。
我再見杜老師時是在1983年夏天東去的火車上。偶然相見,甚是興奮。杜老師還是那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剪髮頭,膚色光亮而呈粉色。她說起我父母養這麼多孩子的不易,說郭文漣你還是比較爭氣,讓你爸媽省了不少心,要多幫你爸媽分擔一些。她還說,她已經把大丫頭雪梅送回老家鹹陽了,在一紡織廠做工,就要結婚了。到了鹹陽,杜老師下了火車,遠遠地看到接她的女兒雪梅,回頭向我招招手,走了。自此我再沒有見過杜老師。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有一天媽媽忽然說:「你杜花苗老師去世了,好像是胃癌。」我聽了很詫異:「媽媽,她很年輕的啊」。
「是啊,這些年,你杜老師把心思全放在幾個孩子身上了。幾個女孩工作後,又相繼活動著調回老家陝西,這也累人啊!」媽媽的話,讓我沉思良久。
在我書寫系列散文《伊鋼往事》的日子裡,杜老師的幾個女兒先後通過微信聯繫上了我,她們也很懷念那一段如水一般澄澈陽光的日子,只是不願意回憶,怕想念早逝的母親而痛苦萬分。故而當我寫到她們的母親--杜花苗老師的時候,也拉開了她們的記憶。她的二女兒雪蓮告訴我:
我說過,媽,你能不能學學其他老師聲音小點,媽媽說怕坐在後排的孩子們聽不到,怕誤人子弟。每次下課放學回到家,媽媽都要喝一大缸子的水。那個年月,要求學生嚴了,大字報就貼出來了。每當周六想全家一起去看個電影,可是找上門尋求輔導的學生在家圍著她,我們連飯都沒法吃!她這老師做的真是辛苦。後來我考學,媽媽要我籤報師範類的院校時,我怎麼都不願意。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挺後悔沒有選擇做教師。因為我後來發現我的個性和心思,還是比較適合做教師的。這大概是源於媽媽的影響吧,只是這種影響我那個時候看不出來,也沒有覺察!現在來看,儘管我媽媽脾氣比較大,卻是充滿愛心的好老師。
記憶中的媽媽,每天聽完『新聞和報紙摘要』,看完『新聞聯播』,就關收音機和電視。然後就是看書,或是在昏黃的燈下批改作業、試卷。暑假期間織織毛衣,種種菜。
我的媽媽有著不被人發現、理解的善良!我工作後偶然回家,家裡都是她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她還經常性地將我們的衣服捐給了家庭困難的學生,搞的我回家都沒有換洗的衣服。
唉,我們的媽媽……
(杜老師的女兒徐雪梅和徐雪蓮)
二
陳漪繁,我寫成陳羽凡了,呵呵,這是一個名叫林暉的同學在微信裡留言告訴我的。我以為是個女的,高我一級,誰知道通過微信聯繫上,才發現是個男的,並且從他發過來的照片上,我找到了他當年的影子:喜歡穿一件草綠色的軍衣,有時也穿一件文革前那類土黃色的軍衣,不過到了他身上已經洗的發白了,挺大的眼睛,蔥頭似的鼻子,話不多,幽深的黑眼睛顯示著一種沉靜和內向的性格。
他說,他家離開部隊比較早,1972年秋天就離開了。雖然是短短的那麼幾年,但他異常想念當年的則克臺反修學校,想念則克臺那片神奇的土地。近幾年他已經兩次來那拉提旅遊,只是路過則克臺,已找不到當年的影子了,那高高的白楊樹呢?那成傘一般高大茂密的白蠟樹呢?還有則克臺那成壟的一望無際的苞米地呢?沒有了,都看不到了。
他還說,他現在在北京,經常見到陳漪繁校長,陳校長也在北京多年,已經八十多歲了,但精神矍鑠,是個集郵愛好者,前不久,北京還舉辦了陳漪繁集郵展。這讓我肅然起敬,當年的她就一身文氣,鏡片後面是慈祥和善的眼睛,她果然是活到老學習到老啊,情趣那麼高雅,那麼令人仰慕,尊貴。
只是面對著照片,依然覺得老校長蒼老了。照片裡的幾個我都比較熟悉的軍人及家屬,也都顯示出了歲月的滄桑感,儘管那些往事依然好像近在眼前,往事裡的人物依然都還覺得那麼年輕充滿著活力。
我還記得陳校長離開我們是在1972年的春天,當時學校正組織我們去9901部隊後面那座山上去野營拉練---爬山,路過9901部隊的時候,正趕上陳校長和她女兒拿著行李欲離開生活了幾年的9901部隊,學生們見了,連連喊著:「陳校長,再見!陳校長,您不能不走嗎?陳校長,多回來看看我們好嗎?」陳校長和她女兒,流著眼淚,戀戀不捨。後來我們知道,陳校長的愛人是9901部隊的政委,那會兒,已經調到南疆部隊去任職了,作為「家屬」的陳校長,也不得不隨丈夫而行。那一刻, 我就忽然感到,軍人這一職業,是一種犧牲奉獻的職業,作為軍人的妻子和兒女,其生活也多半是犧牲,其命運多是隨風飄逸,不能自已。
願陳校長身體健康長壽,有機會了再見。
(前排左為陳漪繁校長)
三
這麼些年了,楊儀惠老師的情況我還是能夠經常獲知的。高考恢復後,我與她女兒--薛紅一同考上了大學,她考上了新疆醫學院,我考上了伊犁師範學院,而且每每放寒假暑假的時候,經常去9901部隊去看望楊老師。2002年夏天,楊老師從河北石家莊重回新疆,想辦法找到了我,見了一面,她精神矍鑠,依然是像母親一樣問寒噓暖。只是前不久在薛紅的微信裡看到楊老師,明顯地蒼老許多了,心裡不免心酸落淚。歲月,催人漸漸衰老的歲月,把人生最美好的一切都帶入往昔歲月的河流裡,流向茫茫無際的天涯,不帶走片雨枝葉,只有記憶還保存著那那麼一種美好,那麼一片溫馨的陽光。
願陽光永存,願記憶永遠新鮮而清晰,願楊老師健康長壽。
(1982年夏天在新源縣照相館合影留念)
四
陳桂媛老師離開則克臺稍晚一些,大約是1982年的冬天。知道她要走,要回到遙遠的黑龍江老家去,我和幾個同學那年暑假回去,專門去她家話別,又騎著自行車跑了20多公裡路去看望胡耕田老師和王子苓老師。我們一起在新源縣城中心花園一座小照相館裡合影留念。
陳老師走了,離開新疆了,也自此拉開了我對往事不絕如縷的回憶。我想,一個個老師與同學好友都走了,各奔東西,在各自的歲月河流裡忙碌著,往昔美好的生活漸漸像醇香的美酒一樣開始在心裡醞釀發酵,時不時地就絲絲縷縷地從我記憶的深處,像炊煙一般嫋嫋升起在我的一片蔚藍色的天空裡,那麼清晰,那麼生動有趣,我在往事的天空裡成長,往事已經成了我永恆而又彌足珍貴的財富。
我記得那年六月的季節,陳老師常常吃過晚飯後騎著自行車來到學校,幫助我們排練節目--男生小合唱,陳老師手風琴一拉,我們就歡快地唱起來:「行軍來到青石崖,懸崖峭壁路難行……話音未落,從隊列裡站出了一個人,報告班長我先來……」
我們站在學校寬廣的操場上,一遍遍地唱著,陳老師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地教著,拉著。天色不知不覺暗淡下來,一顆一顆的星星從夜空裡一個個閃現出來,手風琴聲和著我們的歌聲在暮色蒼茫裡迴響著。學校北邊黑黝黝的阿布熱勒山,拉長了幽幽暗暗的影子,似一個巨大的黑色的絲綢緞子,籠罩著靜靜的則克臺反修學校;南面是不時拉著汽笛聲的伊犁鋼鐵廠,不遠處是被一片片蘆花掩映著的鞏乃斯河,蘆花飄香,大雁鳴叫,把月牙兒從野果林改良場那邊的山頂上喚醒,悠悠蕩蕩地往銀河裡搖去。河南岸是白楊樹環繞著的兵團農四師七十一團場,成壟的麥子和青紗帳,隨著晚風的搖曳,升騰起一陣陣拔苗助長的聲音。我相信,那些個日子,我們充滿激情的歌聲一定傳的很遠很遠……
陳老師走了,我又開始拿起了筆,重溫著我在中學時期裡老師教我養成的習慣--書寫日記,與自己的內心世界對話,與我的青春我的生命理想對話。我書寫著一段段青春往事,像是把一頁頁已經撕去的日曆又一張張粘貼起來。我好像一次次回到了那曾有過的美好時光裡,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和一句句讓我記憶永恆的話語,開始滲入到我的血液深處,成為我不懈的前行動力。
(1998年陳老師和王子苓老師在新源縣二中)
1998年夏天,陳老師重回新疆。母親告訴我:你媽媽來了。
媽媽?就是你的陳老師。
母親這樣一說,我忽然想起,那些年裡母親就是這樣說的:你看你們陳老師對你多關心啊,就像媽媽一樣,你可不能辜負她對你的期望啊!
是啊,母親說的是多麼貼切啊!那一年夏天,我陪著陳老師,去了新源縣,看望了胡老師一家和李永海老師,還和許多同學一起歡聚在一起,暢述著曾經有過的美好往事,那是多麼鮮活多麼有趣的美好往事生活啊,如童話一般成為那些個日子裡一件幸福的事情。
2004年的秋天,我在北戴河學習結束後專程去了一趟黑龍江,在那個名叫七臺河的城市裡居住了三天,年已六十多歲的陳老師還是那麼活躍,那麼熱愛生活,愛唱歌,愛體育鍛鍊,愛看書學習,我一時間又好像是回到了中學時期,回到了那個名叫則克臺反修學校。
只是近一兩年,聽到老師的身體有衰老的跡象,我的心不免黯淡無光,開始怨恨這悠悠無情的歲月與時光來了……
(未完,待續)
2016年12月3日
(2004年9月我與陳老師和她女兒大江在黑龍江七臺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