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夏天,作為下鄉知青的我,被派到蘇尼特左旗巴彥寶力道公社紅光大隊海焦浩特插包放羊。我騎著馬,馱著行李和糧食來到海焦浩特,開始了我一生中最難忘的牧羊生活。這是一個有3戶人家的浩特,其中最大戶,也是最窮的人家是馬倌朝魯家。朝魯,30多歲,是紅光大隊最好的馬官,也最愛喝酒,只要他在家幾乎都在喝酒,我也就是在這時開始學會喝酒的。朝魯上有60多歲的老母親,下有5個子女,最大的姑娘12歲(她原來在家放羊,因為紅光大隊成立了學校,她才有機會去上學,所以我被派去放羊)。浩特長是朝魯的妻子,她對工作特別認真負責,也是浩特中最能幹的,負責浩特的各項工作安排。朝魯一家人住在一個蒙古包裡,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朝魯一家的鄰居是一位近40歲的老姑娘,她的體重估計在200斤左右,行動非常吃力,家裡的活兒主要靠她收養的一個十四五歲、眉清目秀的上海孤兒來完成,娘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比較安穩。這兩家養著30多頭奶牛,為全浩特提供了奶食品。
我被安排在老愛德布家,也是浩特中最乾淨、蒙古包最大最好的一家。老愛德布家中只有哥倆,大哥老愛德布快50歲了,身高1.80米,膀寬腰細,以放牛為職,他放著紅光大隊的160多頭牛。他過去曾是草原博克手,「文革」期間,草原沒有了那達慕,博克手也就無用武之地了。當時,老愛德布除每天早晨例行公事似的伸腿,扭腰,搓臉,擺臂外,就是騎馬放牛,家中的活兒很少幹,都由他的弟弟額爾敦來完成。額爾敦,當年17歲,是小兒麻痺後遺症患者,一條腿又瘦又短,上下馬時非常吃力,沒有上過學,自學蒙古文,思維敏捷,是家裡的一把好手。
給頭羊上絆子
這裡的北面是沙地,南邊有幾個不太大的丘陵,再往前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場。浩特前面有一條路溝很深的東西走向草原公路,據說是日寇侵華時開闢的,路邊有很多裡程碑,底座是水泥的,在水泥墩上分別固定著4塊小石頭,可能是標明公路走向,中間是一塊大石碑看不清寫著什麼。浩特西面10多裡處有一個大湖,每天有馬群、牛群在那兒喝水。
我到海焦浩特時,那裡剛剛剪完羊毛,有600多隻還沒有分群的羊羔、900多隻大羊。當時,我的任務是每天早晨把羊群趕到5裡外的井旁,我與牛倌一起用手提水,把牛羊飲飽。然後,我趕著羊群往南或往西南方向走,到與無水草場交界的地方去放羊,單程有十五六裡。我放羊時騎著一匹叫嘎幸哈拉的老黑馬,騎著它永遠追不上頭羊,可是它離開羊群回家的速度卻非常可觀。
夏天的草原,天氣瞬息萬變,早晨晴空萬裡,說不定中午就有一場大雨,我每天放羊都帶著雨衣。頭羊是一隻十幾歲的老青山羊,長著大大的角,白白的鬍子,體格特大,能馱著我走十幾步,每天它回到浩特就成了朝魯家幾個孩子的坐騎,孩子們一邊餵它炒米,一邊輪番騎著它圍著幾家的蒙古包亂跑,別有一番情趣。開始它好像知道我是放羊生手,每天領著羊群走得飛快,但走到一定距離就開始壓住陣腳,不讓其他的羊走到它前面。開始我並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以為羊群要跑,就用力打馬去追,可總也追不到它,幾天後我換了一匹馬,拿著套馬杆,像馬倌套馬一樣在羊群裡追著去套它,可當我套住它後,它卻回過頭來,鑽到馬肚子底下,嚇得馬一蹶子把我尥下馬來。這下我可生氣了,馬也不去抓,徒步圍著羊群跑起了馬拉松,直到把它追得跑不動才抓住,我給它做了一個絆子,把它絆在那裡,這下可好了,羊群幾乎半天沒離開那塊地方。連著幾天,我每天走到那一帶,就設法抓住頭羊,把它絆在那裡,羊群也就穩定下來,我則騎馬到前面山頂上的三腳架附近,爬上三腳架坐在上面中間的圓盤上,用雨衣搭個小棚,邊看書,邊觀察著羊群的動向及遠處草原上過往人馬的動靜。
學蒙古語
有一天晚上,我放羊回來,一進門老愛德布就對我大發雷霆,說得都是蒙古語,搞得我是一頭霧水,因為我一點兒也不懂蒙古語。正在這時,額爾敦出現在門口,他了解情況後,說清了情況,原來是接連幾天人們發現羊群走得很慢,後來有人發現我給頭羊帶了絆子的事兒,並轉告了浩特長。那時沒有手機,草原上的消息都是人們來回串門時互相轉告的。
額爾敦給我解釋,羊群把浩特附近的草都吃光了,明年春天附近沒有草,羊群就得往遠走,而懷孕的母羊走得太遠很容易流產或沒奶。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頭羊也有環保意識呀!由於語言不通,老愛德布發了一通火,也沒能與我溝通,從此我下決心開始學蒙古語。
由於沒有教材,也沒有老師,我和額爾敦達成了每天晚上睡覺前互學蒙古語漢語的協議。那時紅光大隊是個窮隊,工分很低,一個勞動日才1元多錢,人們生活比較艱苦,所以晚間點蠟也受老愛德布的限制。我和額爾敦先從吃飯喝水學起。他指著碗說「阿依格」,我告訴他「碗」,我用漢字注音在筆記本上,他用蒙古文寫在小本上,後來還加上了漢字。白天我把羊群趕到草場後就爬上附近的三角架或坐在山頭上背單詞。額爾敦比我決心大,除幹好家務活兒外,就是學漢字。1個月後,我們倆可以用蒙古語或漢語進行簡單交談,主要是牧業生產及日常用語,由於他的胃口大,不僅學漢語、漢字,還學了加減乘除等數學知識。我雖然是高中畢業,但是在「文革」中並沒學到多少知識,幾乎把能記住的都教給了他,這為他後來當隊長起了一定作用。20世紀70年代末,他當上了紅光大隊隊長,帶領全隊近500名牧民開展了聯產承包責任制,並與一位上海孤兒結成伉儷,生有一雙兒女,只可惜,由於他患有小兒麻痺後遺症,腿腳不便,1984年騎三輪摩託車去公社開會時,不慎翻下山溝,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我特別懷念他——我的蒙古語老師。
由於我的語言溝通能力不斷增強,我從牧人那裡學到了很多放牧知識,也逐漸融入到牧民群體中,每當我在三腳架上看到遠處小夥子們抓生個子馬時,我便衝下山幫著抓馬,我很快就學會了套馬,有時也騎朝魯的馬一顯身手。在大夥的鼓勵下,我也開始學著調教生個子馬,下鄉的第二年,我名下已有16匹我自己調教出來的坐騎了。
羊群摻群了
一天下午,我到附近牧民家幫助殺羊,吃飽了羊肉,還喝了不少草原白酒,看看天色,太陽快下山了,才想起羊群還在山坡上,急忙上馬到山上去找。我到山頂往下一看,可把我給急壞了,山下的三群羊就要摻群了,好在我的頭羊領著中間一群開始往回掉頭了。我騎著剛調了兩三天的生個子馬飛快衝了過去,把羊群分開,等我掉轉馬頭,看著我的頭羊領著羊群往家走,我才放下心來,可跟著羊群走了一段路,總覺得左面相應位置上缺幾隻我所熟悉的羊,心想可能是摻群了,掉轉馬頭在後面的那群羊裡還真發現了那幾隻羊。為了減少損失,我把三群羊乾脆合在一起趕回了浩特。羊群還沒進浩特,我就懷著負罪的心情向浩特長匯報摻群的事兒。這可把全浩特的人都驚動了,大家全體出動,準備往開分羊。大家繞著羊群看了幾圈後,都來到我們蒙古包,說我喝醉了連自己的羊群也不認識了。原來那兩群羊並不是摻群的羊,都是我放的羊,當時散開吃草,分散的面積太大,加之天快黑了,我著急,當然也有草原白酒的功勞。1500多隻羊的羊群,像我這樣心不在焉的牧人是不可能記住全部羊的。這件事後來成了牧人與我開玩笑的笑料。
摔跤手的故事
語言的溝通拉近了我和老愛德布的距離,雖然歲數相差很大,但我們之間的話逐漸多了起來,從牧羊,放牛到草原歷史和紅光大隊各家各戶的小故事。只要一提到摔跤,他馬上精神煥發,特別是蘇尼特摔跤手阿日奔珠日嘎的故事,他是百講不煩,我和額爾敦也是百聽不厭。最經典的一個故事是「倒勞毛」,說的是當年16歲的阿日奔珠日嘎代表王爺去摔跤,得勝後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口水井,準備飲馬,卻看到有7個牧人在井口忙著往出拽駱駝,怎麼也拽不動。阿日奔珠日嘎走上前去看清情況後,讓那7個人把繩子都給他,並讓他們躲遠一點兒,他把7根繩子攬在懷裡,大吼一聲,就把駱駝從井裡拽了出來,並把井口的石頭也給拽下了好幾塊,那7個人看得目瞪口呆,張大的嘴半天合不上。阿日奔珠日嘎飲完馬要走時,7個人中一個膽大的人問他叫什麼名字,他非常藐視地說:「我叫『倒勞毛』(蒙古語,意為笨蛋)。」
阿日奔珠日嘎是蘇尼特草原人民特別尊敬的摔跤手,大力士,也是個孝子,有一年,他由於參加比賽,延誤了往冬營盤搬家的時間,牲畜都走場了,而他的母親卻在秋營盤等著他回來搬家。當阿日奔珠日嘎回來時,草原剛下了沒膝深的大雪,馬上就要刮白毛風了,他家拉車的牛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在這緊急的關頭,他把蒙古包拆了,捆在一起,把家裡的東西放在勒勒車上,讓他母親坐在蒙古包上面。就這樣,他拉著勒勒車在大雪中步行20多裡來到冬營盤,搭起了蒙古包……
老愛德布一有時間就教我摔跤,由於他歲數大了,我從來沒有與他正式交過手,後來在得知鄰隊的北京知青陳琳在體工隊學過摔跤,我走了30多裡路找到他,跟他學了幾手。第二年,在紅光大隊裡已經沒有能摔倒我的人了,後來我參加了公社組織的那達慕大會摔跤比賽進入了前幾名。
那時,大集體的羊如果有病或腿斷了,或有其他原因跟不上羊群,由浩特長籤條報大隊會計備案,就可以殺了吃,只要把羊皮交大隊部就可以了。浩特裡幾家輪著殺羊,幾天殺一隻羊,殺羊後給另外兩家每家一條羊腿、一些羊肉、部分羊下水。我很快就學會了殺羊,掏心、剝皮、大卸八塊,灌腸、燒羊肝、灌肉腸這些活兒,我都搶著幹,而且每次殺羊都有酒喝。這樣,我也就養成了以後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習慣,體重很快突破了180斤。
牧羊犬
夏日的草原,夜晚前半夜,蒙古包裡熱得無法入睡,只好拿塊條氈鋪在蒙古包外乘涼,夜晚的星空是那樣的遙遠。躺在那裡想著過去、現在和遙遠的未來。聽著遠處的狼嚎和近處的狗叫,還有羊群不時的躁動,任憑蚊子蒼蠅的叮咬也懶得去打它們。我養的一條大牧羊犬,不時走過來舔舔我,又很知趣地走開了。這條狗非常聽話,每次放羊時,我離開羊群時,只要它在那裡守護著,我就可以在三四個小時裡騎馬玩耍,到鄰隊知青點借書,到附近牧民家喝酒、吃肉。當然它的待遇也不錯,幾乎是我吃啥,它也吃啥。它很通人性,從來不進家,放在外面的肉讓它看著時,從不吃一點兒,還不讓其他動物靠近。我放羊時,它總跟在我旁邊,讓它看羊群時,除我們浩特的人外,外人很難進羊群。它還有個特殊的識別本領,凡是知青它都不咬,全大隊的人都認識它。5年後,我離開大隊,它也失蹤了,不知去向。
因為我放羊心不在焉,每天往馬群跑,調生個子馬時又踩斷了幾隻羊的腿。浩特長對我很不滿意,待到羊群走場去秋營盤時,我被解職了,回到了知青點開始了新的生活。這短短的3個月,對我來說可是人生的轉折點,為以後在牧區工作、生活打下了基礎。我參加工作後,在衛生系統,一幹就是30多年,經常下鄉,與牧民的關係處得很融洽。現在退休回城了,還真想他們,也特別留戀那時無憂無慮的草原生活。文/王憲
劉延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