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歷史與起源
精神分析這個詞彙,自1896年被提出以來,已經過去120多年了。不知不覺間,精神分析也變成了一門有著歷史,或說有點陳舊的學科。形象的說,由弗洛伊德規劃並初建的大廈,已然在無數繼承者和批判者的助力下,不斷拔高,同時內部裝修也愈加完善。我之所以用建築的比喻,是因為它們往往兼具科學與藝術,實用和美感。精神分析也一樣,無法單純的用科學或非科學定義。
儘管採用機械的、生物的、醫學的、人文的等觀點,都可以從某個面向解讀人類心智的某些特徵,但這種詮釋往往流於狹隘,即使偉大如弗洛伊德,也不得不承受這些指責。不過,說到底這是由個體的局限性導致的。我們無法維持360度無死角的視野,往往只能專注於某個面向,某類事物,因為可供我們支配的心理能量是一定的,注意力也有其方向和周期性[1].退一步來說,即使將解讀限定在精神分析內部,也會有許許多多尖銳對立的分歧,堅持某一學派的論點可能被斥為頑固,採取兼容並包可能又被認為沒有立場。我不禁懷疑那些宣稱自己是整合傾向,或宣稱自己一派整合了學派之間、流派之間、甚至跨學科的人,是否真的達到了融會貫通的境界。
在這裡,我不打算討論任何爭議話題,只想指出兩個無可爭辯的事實,第一:所有的精神分析學派,都源自弗洛伊德,儘管某些理論確實脫胎於他的謬誤或忽視。第二,所有的學派都遵循著共同的基本假設和基本框架,否則就不是精神分析。阿德勒就徹底跳出,至於榮格,還存在著一些爭議。
[1] 弗洛伊德 1895、 1900
想要建造一座房子,無疑排在第一位的工作是規劃設計,然後是打地基,建框架,最後才是裝修——無論主人是想簡裝、精裝,選用中式還是歐式風格。在設計允許的空間內,主人甚至可以改動戶型,甚至加樓層。然而這些變動依舊受初始條件限制,例如,無法增加公寓的面積,自建也不能無視地基的承重無限加層。如果將此比喻用在精神分析上,弗洛伊德就是那個規劃方和承建方,是基石也是框架。
我們不免要問,又是什麼構成了弗洛伊德理論的基石和框架呢?其中又有哪些構成了整座大廈的基石和框架呢?這個問題只有向弗洛伊德本人求教,只有向他的著作和思想求教。眾所周知,儘管被誤解「獨斷專行」,聽不進去任何反對意見,(並以約瑟夫.布洛伊爾、威廉.斯特克爾、阿爾弗雷德.阿德勒、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奧託.蘭克為例),弗洛伊德卻不止一次大修其理論,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先前理論存在哪些謬誤或局限?後續理論完善或擴充了那些內容?是否前面的理論就失去價值了?還是被更加嚴格的限定?如果解答了這些問題,我們就能理解為何梅蘭妮.克萊因、羅納德.費爾貝恩、雅克.拉康、海因茨.科胡特要對經典精神分析做那般修正。否則,就會出現不可理解的斷層。
在汗牛充棟的精神分析文獻中,有一篇文章自發表120年來,一直無可爭議的位列精神分析史上最重要的論文。它是弗洛伊德最傑出作品《釋夢》最關鍵的一章,也即第七章。如果某人對精神分析有了比較充分的理解,沉浸其中會驚訝的發現,原來後期那些耳熟能詳的詞彙,例如:「地質學模型「」動力學/經濟學理論「、」壓抑「、」自我」、「退行」、」移情「、」原過程、次過程」等等,都在這一篇章中有所闡述,儘管論述還不夠全面,卻足以作為地基支撐整座大廈。
第一章認識與謎題
《夢的解析》的前六章,分別轉述了學界和民間對夢五花八門的態度和觀點、深入分析一個夢,引出「夢是願望滿足」的主題、找出夢在表達隱藏夢念時所作的偽裝、分析夢的材料和來源、研究夢工作的機制,這六個環環相扣的話題。弗洛伊德運用敏銳的洞察力和嘆為觀止的分析技巧對當一個個看似用未知語言寫就的謎夢進行抽絲剝繭般的解讀,得出的隱藏夢念卻和日常生活息息相關。過於理智的人或許會其報以輕蔑,過於道德的人可能會大發雷霆。可任何獨立思考、不帶偏見的讀者們在沉浸其中後,都會為這一前無古人的工作(自然也抱著疑問和異議)所折服。
然而弗洛伊德深知,自己對夢所有的解讀,都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缺乏必要的理論根基。他絕不僅僅希望發展出一門技術,而是野心勃勃的企圖建立一個涵蓋正常—病理的心理學體系。雖然在1895年《科學心理學大綱》[2]中,該嘗試一度觸礁,但他很快就另闢航路:既然用純粹神經生理學假設描述心理學過程陷入死胡同,那麼,心理學過程只能用心理學語言來解讀。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弗洛伊德崇敬的父親去世了,喪父的巨大衝擊導致他患上神經症,促使他開始一段艱難曲折的自我分析[3]。在出版《癔症研究》後,弗洛伊德與布洛伊爾分道揚鑣[4],而他的醫療實踐也遇上不小的麻煩:導致癔症神經症的誘因先前被認為是某些「性創傷或性誘惑」,可在病人的控訴中,那些往往發生在幼年的性侵,施以禽獸行為的加害者大都是父母,這讓弗洛伊德極為震驚。在猶豫再三後,他認為,從醫生角度,無從判斷這些性侵行為的真偽(或如某些人所言,是在保護那些有罪的父母),但既然主體—病人信誓旦旦,用疾病為自己背書,醫生就得相信那是真的,只不過那是所謂「主體之精神現實」。這導致弗洛伊德思想發生了第二次重大轉變:從重視客觀的外在現實,轉入到主觀的內在現實;關注點不再是單純的事件,而是主體對事件的複雜感受。
[2]見弗洛伊德——弗裡斯通信集,弗洛伊德自己焚毀了原稿,但寄給弗裡斯的信件卻被後者遺孀保管下來。瑪麗.波拿巴公主買下了所有信件。這封手稿在1950年出版、
[3]《弗洛伊德傳》 歐內斯特.瓊斯
[4]兩人最根本的分歧,在於對精神分析最重要的概念之恆常原則的解讀。
弗洛伊德是個耐心的傾聽者,從不因為癔症病人的反覆無常而指責她們詐病,對所有重要的、瑣碎的,有意義的、荒唐的內容均一視同仁,這種開放的態度博得了病人們的好感。各式各樣的精神神經症[5]病人都願意把夢將給他聽,自然有些通俗易懂,有些晦澀難明。正如歷史上所有偉大人物那樣,弗洛伊德從看似完全不相關的千頭萬緒中抓住了深層聯繫。從古倒今,所有人都會做夢[6],古人把夢視作預言,而主流科學主義卻視之如迷信。弗洛伊德採取了一種兼容並包的做法,這讓他發現夢與精神異常的決定性聯繫,這些都通往一個完全未知的潛意識領域—一個常闇、伸手不見五指,深不見底的混沌心智世界,與光明的理智的、組織的意識心智有天壤之別。弗洛伊德假設精神病理現象、夢、詼諧、口誤都是兩個世界相互作用的產物,而夢首當其衝。它們亦隱晦微弱,是明暗交際的幽光,也是迷惑囚徒的投影[7],智者卻從驚鴻一瞥中,推測出黑暗中有所潛伏。
[5] 這是當時的統稱 包含了我們現在所說的神經症—人格障礙—精神病
[6]威爾弗雷德.比昂從另一個角度指出精神病人不會做夢。
[7]柏拉圖《理想國》
對於柏拉圖的囚徒來說,單純從山洞外火光的倒影精確推測外在世界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不能進行比較研究。僅僅想通過夢來推論整個精神機構及其運作,也會陷入這種危險。弗洛伊德警告說「````若把夢及其他任何精神機能孤立起來,那麼即使做最細緻的研究,我們也不能就精神機能的結構及其工作機理得出任何結論,或者至少不能得到完全的證實,要得出這種結論,除非我們對一系列的精神機能進行比較研究,並把從中獲得的確定知識綜合起來````」這個綜合在弗洛伊德處主要是(神經症)精神病理現象、夢、詼諧、口誤、過失,在榮格那裡是,精神病性病理、(異端)宗教、神話、民俗、以道家和藏傳佛教為代表的東方文化[8]。如果這些不同的研究能夠匯集在一起,就像法庭上口供得到了多方印證。
[8]顯然,東方主流傳統文化以儒教為代表。
了解這些,我們就能明白,為何在本章開頭,弗洛伊德一反常態,用一個極為簡單明晰的夢(儘管是聽來的)作為開頭:「一位父親在他兒子病床邊守候了幾天幾夜。兒子死後,這位父親到隔壁房間躺下休息,但讓門開著,這樣就可以從自己的臥室看到兒子被蠟燭環繞的屍體。他已僱了一位老人來看護屍體並低聲祈禱。睡了幾小時後,這位父親做了一個夢,夢見兒子站在他的床邊,抓住他的胳臂低聲責備:「爸爸,難道你沒看見我在燃燒嗎?」他醒了過來,看到鄰屋傳來耀眼的火光,便匆匆跑過去,發現那位老年看護已睡著,心愛兒子的裹屍布和一隻手臂被倒下的一根蠟燭點燃了。」
要解釋這個夢輕而易舉,省略了「···找出夢的隱意、明確通往它的途徑以及揭秘夢的工作用何種手段掩蓋隱意···」步驟。普通人會心滿意足,弗洛伊德卻若有所思:「現在我們遇到一個夢,它的解釋不成問題,意義亦明晰直白,但我們也注意,此夢仍有某些關鍵特徵使之與清醒生活完全不同······」例如:為何這位父親非得做夢而不醒來?為何這個夢主要以視覺化呈現?為何夢中時態是完成時?等等,一旦採取這種視角,原本清晰的夢立刻幽暗下去,可正是這些未知(和其他未知,比如神秘的精神病理現象一樣)激起了深入探究的欲望,這一點,天體物理學為我們提供了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