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有個放蕩不羈的才子謝鯤,見新搬來的鄰家女孩長得漂亮,隔著矮牆衝在堂屋裡織布的她擠眉弄眼,人狠話不多的女孩揚手甩出一把織布梭,饒是謝鯤躲得溜灑,仍被梭子砸掉了兩顆門牙,這糗事兒很快被他的損友們編了成順口溜:「任達不已,幼輿(謝鯤字)折齒」。
謝鯤不以為然,傲然長嘯後道:「不就倆門牙嘛,老子照樣嘯播!」要說這廝臉皮也真是夠厚,嘯是能嘯啊,沒了倆門牙擋風,估計破音是準準的了,傲然長嘯的效果大概比土撥鼠尖叫也好不到哪兒去。
魏晉士人也許是歷史上最有趣的一群人,一方面,那個時代社會動蕩、生靈塗炭、人心焦灼,另一方面,人們又追求思想自由、個性解放、標舉風骨,美其名曰「魏晉風流」
據說一向特立獨行的兩晉才子們,向來有三大愛好:「喝酒、長嘯、學驢叫」,喝酒與驢叫就算了,咱們來聊聊長嘯是咋回事吧。
《封氏聞見記》中講:激於舌端而清,謂之嘯。」,聽起來非常高大上,其實就是把舌頭捲起來吹口哨樣嘯叫,就像大家都曉得的流氓哨。
這解釋非常符合放浪形骸的魏晉才子們,他們一個個都是集天才與混蛋於一身,很難讓人下定論的奇才,長嘯這種表達方式自古就有,但在兩晉時期被恃才傲物的士子文人活活演繹成了獨屬他們的唱播新模式,類型達八種之多。
這種情感充沛、內容包羅萬象、類型花樣繁多的唱播模式,對後世文人創作影響極大,淡定如王維,在《竹裡館》發出:「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獨自坐在幽深茂密的竹林裡,彈著琴並高歌長嘯。
沉鬱如諸葛丞相,跟三五好友一起聊嗨了時,也會一屁股坐地上發出興奮的尖叫。
「亮在荊州,以建安初與潁川石廣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遊學,三人務於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出自《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裡,蕭峰、郭靖、楊過、張無忌等都好此道,一嘯幾裡地之外都能聽到,當然同樣是吹口哨,大俠們吹的是一腔豪情,小混混們吹的是一口騷氣。
但要說到把大喊大叫發展成「唱播」超創意,並因此圈粉無數,成就爆款大V的魏晉才子們,圍繞著嘯播,發生在他們周圍的逸聞奇聞實在是多到數不清。
聊魏晉才子的嘯播,竹林七賢的阮籍必須是第一個。
古籍中記載,阮籍的長嘯「可與琴聲相諧」,但一般人,不,就算不一般的官府顯貴,想聽他嘯播,那也得看阮先生彼時心情爽不爽,不然就只能吃盡他青白眼及挖苦譏諷,不當面脫褲子那就很給面子了,還想聽他在線唱播,醒醒吧。
把人都羞辱走後,阮籍心情超爽,對著大山深谷長嘯當歌,開始唱播,一嘯就倆時辰,嗓子不啞不下線,儘管如此,他仍圈粉無數,在唱播圈兒名聲日盛,但很快他遇到了勁敵,那就是比他更擅長嘯播,人稱「仙君」的隱士孫登 。
桀驁不馴、恃才傲物,那都是沒有對手的孤獨,整天醉醺醺的阮籍立即來了精神,換上身乾淨衣衫,興衝衝來蘇門山找孫登切磋嘯播技藝,交流圈粉經驗。
都說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向來是滷水的阮籍在孫登面前,立馬成了待點的塊軟豆腐,然而傲嬌的孫登偏就不點,輕輕地來,他輕輕地走,揮揮衣袖連片雲彩絲兒都不帶走,留下阮籍一個人在風中不甘的咕噥。
阮籍惱羞成怒,邊下山便伸長脖子發出陣陣狂嘯,嚇得鳥歸巢,兔趴窩,老鷹舉著翅膀捂耳朵,膽小怕事的都粉了他,生活不易,誰也不想未老先聾生計艱啊,阮籍對這些小粉很不以為然,他喘了口粗氣正想繼續嘯播,突然從山頂傳來一陣猶如鸞鳳清鳴聲,阮籍登高仰望,與正附身下看的孫登,四目相對看了個正著。
原來這鸞鳳清鳴竟是孫登在線唱播之聲,倆人一個山底,一個山頂,開始互嘯互播起來,就跟現在唱播主連線同播一樣熱鬧,效果咋樣呢?
據說那天蘇門山好多百靈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好多兔兒,狐兒相逢一笑泯了恩仇,連老鼠都選擇在白天借著兩位唱播盛況娶了親。
就倆人你來我往的伸著脖子瞎叫,能有這麼神奇?
真的有!
長嘯在古代時也許就是簡單的大叫聲,但在魏晉時期,被天才的士子文人們加入了屬於那個時代的悲歡離合情緒後,極能引發時人通感。
就像我們國粹京劇,一個啊字,能千折百回的唱足一分鐘,維塔斯的海豚音舉世聞名,不也就一種聲調的高低錯落,但悲切時令人落淚,歡欣時讓人笑噴,這就是藝術的魅力,長嘯唱播於此類同。
魏晉時期沒有現如今的頭條、抖音、西瓜等大視頻平臺可施展唱播本領,現在是只要你有才,就怕你不來,那時的唱播既沒有平臺託舉,也沒有觀眾市場和氛圍,普通人只能借著酒後三分醉嘯兩嗓子過癮,名人才子們也得要有個超級厚的臉皮,不怕黑粉不怕啐,才能在公共場合泰然自若的開啟唱播。
即便生長環境如此惡劣,那時仍誕生了無數嘯播高人。
西晉時,羯人少年石勒非常有嘯吟天賦,有次他跟鄉親們一起去洛陽賣土特產,生意冷清,閒極無聊,他就倚在門上開啟了在線嘯播。
晉國大臣王衍下班途中路過石勒的土特產攤子,聽到石勒嘯聲心裡驀地一震,馬車駛離好遠了,他頻頻回頭張望,喝令手下調轉馬車去把那嘯播的少年給他抓來審問——王大人自言從這羯人少年嘯聲裡聽出他志度不凡,恐將來為天下之患。
可惜王大人手下遲了一步,早有發覺的石勒搶先而行,拋下土特產溜之大吉了,十幾年後,長大成人的羯人石勒建立了後趙政權,其野蠻、血腥程度,令人髮指,駭人聽聞。
西晉并州刺史劉琨,在晉陽任職時曾被北方胡人的騎兵進攻圍城長達數月,眼看城中糧草殆盡,城破之日,無辜百姓們難免又要遭受殺戮之苦,劉琨輾轉反側良久,親自登上城樓,面對北方胡人發出悠長綿延的悽厲清嘯之聲。
圍兵們一個個聽得心下悽然,頓足長嘆不已,劉琨嘯罷又吹起胡人家鄉的胡笳,圍兵頓時淚雨紛紛棄圍而去,劉琨退敵使用的是「哀樂必勝」之計,但其在城樓的清嘯,即引起了圍兵的同情憐憫,也反映出他無計退敵的絕望與憂傷。
《世說新語·任誕》記載了西晉軍事家、文學家劉道真因嘯播發生的一件趣事。
劉道真年輕時,常去草澤去打魚吃,他特別會用長嘯吹奏優美的小曲兒,聽到的人都駐足不前,流連忘返,有個老婦人,從嘯聲裡聽出劉道真不是個普通人, 就殺了只小豬蒸熟送給他,道真風捲殘雲的吃完小豬,連聲謝謝都沒有,老婦人見狀轉頭又送來一隻,劉道真實在吃不完了,就把剩下的一半送還給了老婦人。
後來 劉道真擔任吏部郎時,發現他有個職位低下的令史正是 當年送他小豬吃的老婦人之子,道真就越級任用了他。令史從老母親那知道原委後,立即帶上上好的牛肉酒食去拜見劉道真,被他趕出來。
道真喜歡的並不是小豬肉或其它上好肉食,而是能聽出他嘯吟意蘊的老婦人的知音情誼。
長嘯在魏晉時才子們中大肆流行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的音娛功能。
音樂欣賞在魏晉南北朝已成為廣泛流行的自娛形式,而嘯與音樂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西晉成公綏寫的《嘯賦》中言:
「是故聲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諸身,役心御氣。動唇有曲,發口成音,觸類感物,因歌隨吟。大而不洿,細而不沉,清激切於竽笙,優潤和於瑟琴,玄妙足以通信悟靈,精微足以窮幽測深。收激楚之哀荒,節北裡之奢淫,濟洪災於炎旱,反亢陽於重陰。引唱萬變,曲用無方,和樂恰懌,悲傷摧藏。時幽散而將絕,中矯厲而慨慷,徐婉約而優遊,紛繁騖而激揚。情既思而能反,心雖哀而傷。總八音之至和,固極樂而無荒。」
在長賦中,成公綏描述了嘯的發聲方法,嘯的音色與音質,嘯的娛樂功能,嘯與音樂的關係。
魏晉南北朝時,士人精於音律者頗多,他們不但能演奏樂器,還能作曲,音為心聲,心感於物,人們受外物的刺激,不免要用音樂來宣洩內心的喜怒哀樂種種感受,而嘯在這方面至少有兩個方便之處:
第一,它能「因形創聲,隨事造曲,應物無窮,機發響速」。
第二,它能「聲不假器,用不借物」,只需「役心御氣」,便能收到與演奏樂器同樣的娛樂效果。所以嘯這種自娛的形式自然會被許多人所採用。
嘯所表達的思想感情豐富,人們或悲、或喜、或傲眾、或逸世,都可通過嘯這種方式來表達。
魏晉時期善於嘯播的人不要太多,有達生任性的名士、有寧靜淡泊的隱者、有為朝廷建立文治武功的將相、有漢化較深的少數民族首領,可見彼時吟嘯之風的盛行,這與當時的歷史背景不無關係,那時天下多變,卓爾不群之士由主張達生任性而走向逸世高蹈,在大庭廣眾之前放聲長嘯,視旁人若無有,是他們所欣賞的一種生活姿態。
可惜他們生錯了時代,要是生在當今,必會成為頭條、抖音、西瓜視頻平臺的超級唱播大V了,話說回來,要是他們真生在這個時代,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牢騷怨懟啦,一個個必定把唱播的玩的風生水起,煞有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