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芊霓 實習生 葛詩凡
情慾和暴力描寫一直是成人文學中最能刺激感官和牽動讀者的,可如果他們出現在了兒童文學中呢?
開卷數據顯示,2019年少兒圖書碼洋達到了269億,在所有品類書中穩居第一。市場繁榮的背後,兒童文學的內容和品質也成了家長們的心結:孩子可以接觸涉及性與暴力的文學作品嗎?將這些讀物列為「禁書」的一刀切方案就能解決問題?
兒童文學與禁忌書寫也一直是業內頗有爭議的問題。南開大學的王帥乃是長期研究和關注這一議題的學者,澎湃新聞邀請她對此次引發爭議的具體的情色與暴力片段進行了深入分析,也由此引申,談到了這些描寫背後長期被忽視的性別刻板印象和偏見問題。相信通過她的分析與梳理,讀者們可以更好地辨別與鑑賞兒童文學中的禁忌書寫。
兒童文學的社會功能屬性大於其他文類,我們從事的實在是與「未來」息息相關的事業,我們最終要面對的,是「孩子的眼睛」。 王帥乃指出,除了「怒而聲討」,其實家長們也缺少其他選項。她也對兒童文學的從業者、家長和關心人士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建議。
情慾可以寫,問題在於為什麼寫?
澎湃新聞:有人覺得兒童文學比成人文學門檻低,容易寫,是這樣嗎?
王帥乃:兒童文學要顧及到比成人文學多得多的問題,遠不止是語言的簡明化、故事的「行動化」,但至今還有很多寫作者認為寫兒童文學比成人文學簡單,並且他們在沒有對現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概念作過充分的理解後就直接開始寫作,在故事的編織上也不夠細緻,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誤區。
兒童文學首先是文學,其次得是兒童看得進去的文學,條件比一般文學還多了一個,怎麼會更容易寫呢?如果一部作品文學性不夠,那麼它就連一部好的文學作品都不是,又怎麼會是「好的兒童文學作品」呢?
澎湃新聞:你如何看待這次被家長批評為「少兒不宜」「情慾描寫」的童書片段?
王帥乃:還是可以讓這個問題回歸文學本身。有一些問題是閱讀者要學會去提出的,而對文學負責的作家理應有能力面對讀者的疑問和質疑,給出自己的回答。
首先,作家為什麼選擇這些片段進入作品而不是另外一些?作家想表達的點是不是必須通過這一方式來實現?這不是對「性」問題另眼相待,因為文學的本質便是對情節,詞彙的選擇、對結構的編織、對敘事者的人稱、引語的類型等等都進行思考。因此,負責任的作家一定能夠回答讀者關於「為什麼此處要進行情慾描寫」的問題。
《白柵欄》片段
以《白柵欄》為例,被摘選出來的片段講的是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在老師家過夜,學生將腳放在女老師胸間取暖時的所思所想,該片段佔了不少文字。讀者就可以問:這是不是表現師生情感最好的方式呢?我們先默認作家的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想必這個片段有其他「師生有愛日常」所沒有的意涵。那麼這個沒有的意涵是什麼呢?是湧動的、微妙的情愫和情慾嗎?我這裡沒有否定情慾的意思。我們可以下面去談情慾書寫的分級,但我想不必否認這裡的描寫涉及了情慾。
另外,文學寫作還要符合邏輯。也就是希利斯·米勒說的作家和讀者之間有一個信任契約。當讀者看到《變形記》裡的主人公格裡高爾醒來變成甲蟲的時候是很驚訝的,這時候他們其實進入了一種觀望的狀態,就看下文如何推進,如果你的進展不能令讀者覺得被說服,他就會隨時扔下這本書去看別的。如果作家的文字工程精緻到一定程度,讀者是願意籤訂契約的,他們會心甘情願地接受一個優秀的隱喻,哪怕它乍一看起來十分可笑。關鍵就在於,這之後格裡高爾的整個變化過程、外部事態的發展都是符合我們對日常世界的觀察邏輯的。
文學對現實世界的入侵建立在它對現實邏輯的細緻觀察和仿擬比喻之上,就像詹姆斯說的,「不是憑空要讀者相信」。即使是卡夫卡的作品你也應該停下來,想想作品是不是非這麼寫不可呢?如果它反邏輯,那麼還可以追問:作者有沒有濫用筆下特權?如果有,是因為什麼?到了這一步,就已經進入批判性閱讀的範疇了。
澎湃新聞:讀者提出質疑,作家回應質疑,這是一種非常開放和理想的情況。
王帥乃:文學作品本來就是開放給所有人批評的,有理有據的批評不但傷害不了文學,反而會促進文學創作的繁榮,甚至直接給作家帶來新的靈感,中外文學史都能證明這一點。厄休拉·勒奎恩的事例就很典型,她在後續創作中吸收了女性主義的批評,某種角度而言,她的「地海系列」正是一套性別觀轉化五部曲,她專門談過女性主義給她帶來的積極影響,特別是靈感的激發。
所以批評的開放是很重要的,聲音多了,大眾自己會有能力辨識批評質量的好壞。但目前我們還未能建立起這樣的環境,專業的聲音因為種種原因很難進入大眾視野,有些作品呈壟斷之勢甚至成為必讀書目,讀者的擇書權利無法得到充分保障。除了「怒而聲討」,其實讀者確實也缺少其他的選項。而疾言聲討這個形式本身也更符合大眾傳播心理,尤其是對於孩子的問題,我們更容易關心,所以這個聲音也是堵不住的。因此,從業者需要有長遠眼光,而不要等到「一刀切」發生的時候再埋怨憋了許久、話語權不足的家長。
澎湃新聞:就你的閱讀經驗來看,西方是怎麼處理兒童文學的「禁忌書寫」的?
王帥乃:據我所閱讀到的西方的YA文學(青少年文學),沒有這樣直露地、細節地描寫孩子和成年人之間肉體觸碰或者說撫愛帶來的情慾湧動的,反而會比較克制,點到即止,也就是我們說的「留白」。 即便是他們的動物小說,也不會這樣描寫性愛過程,更何況這次被詰問的這個片段裡還涉及「性別刻板印象和歧視」的問題(仔細看公狼母狼各自的「心聲」和他們的互動模式),單是這一點,在兒童文學發展比較成熟的國家就會被阻攔在出版前。
即使讀者不喜歡政治正確,還是可以問問自己:這會不會是人類一廂情願、不假思索地把人類世界的主流想法套在了狼身上?然後我們去搜索相關知識,得出自己的答案,既增長了知識,了解了更豐富、複雜的世界,又提升了辨識力和批判思維。
另外,西方有較明確、成熟的閱讀年齡分級機制,他們的YA(Young Adult)文學會相對包容情慾描寫。也有一些研究書籍去反思、討論兒童的身體是否被成人「天真化」了,我們是否無視、遮蔽了少兒的情慾。但即使像《天真的圖像》(Pictures of innocence)這樣兒童觀比較開放包容的書籍,最後也有一個重要結論,「兒童可能是有性慾的,但這不意味著他們能處理成人世界的性事方式;他們可能是暴力的,但這不意味著他們不值得被保護遠離成人世界的暴力。」
而我們沒有分級制度,因此具體幾歲適合「開放界限」到什麼程度需要跨學科的共同討論。將來如果我們能出兒童文學閱讀手冊,這一部分應該邀請文學之外的其他專家與從業者共同探討,比如兒童心理學、性學、法律工作者、兒童社工等等,從國內實際情況出發,制訂比較適合我們自己的閱讀指導建議和出版參考依據。
那些被忽視的聲音
澎湃新聞:少兒的情慾是真實存在的,那是否意味著兒童文學要接納情慾描寫。情慾描寫僅僅是身體描寫和肉體吸引的故事嗎?
王帥乃:還是那句話,沒有兒童文學必須禁寫之題,關鍵是怎麼寫、寫得好不好。少兒的情慾是真實存在的,大家也明白「堵不如疏」。
性問題沒那麼簡單,例如,和成人文學一樣,YA文學中的性往往不只是性,也是對「自由」的隱喻;同時,寫性也不只是身體描寫和肉體吸引的故事,很可能會涉及性別觀、性傾向、乃至對性自由的開放程度等的觀點。
羅伯塔·特瑞茲在討論YA小說的性書寫時,梳理過美國不同時代的作品對青少年建立性關係的態度,發現早期大多數作品常常將性是作為消極力量的,往往暗示著「性」導致了問題。但晚近的作品裡,對性的態度比以前更積極了,它更多地被與「獨立、成長」聯繫起來。國內一直沒有發展出YA文學,事實上,如果上面提到過的家長委員會能運行起來,監督體系能建構起來,YA文學本身也會是很好的思考性/性別問題的一種助力,而且它能容納許多我們現在忽視的少兒的聲音。
澎湃新聞:你說的被忽視的少兒的聲音包括什麼?
王帥乃:我具體說一個關於「情慾」書寫的例子來說明吧。比如兒童文學寫作中不少作家都觸及過師生戀題材,對兒童文學這一特殊門類而言,師生戀中的倫理問題又往往比成人文學更值得探討。
這些「社會問題」小說其實是一些少男少女共同的不可言說的「禁忌」體驗和生存實態,其真實社群人數之龐大遠遠超過人們的想像,卻不被人書寫,孩子們只能在一些「暗社區」裡自己抱團互相慰藉。以百度貼吧「師生吧」為例,這是一個相當活躍的社區。然而這樣一個龐大的、延續的、真實存在的群體,我們從未認真、平等地去傾聽他們的聲音,沒有給他們提供科學的情感疏導,也沒有充分的作品去表現、接納他們的故事,這其實是我們成人世界做得不夠好。
但我必須要說,這類作品更多關注的是少女主人公的內心體驗,較少從社會性別結構層面對關係中的年齡和性別不平等加以批判反思。而「批判精神」對內蘊教育功能的兒童文學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暴力背後的「陽剛」和偏見
澎湃新聞:你對兒童文學中的暴力情節又是怎麼看?
王帥乃:這還是一個「怎麼寫」的問題。除此之外,關於「暴力」行為本身,人類學家莫利斯的研究發現,「硬漢故事」中身體暴力的寓意其實是表達親密感,而非真正的仇恨。類似的,我不想對兒童文學中這種親密關係形成中的小型暴力加以否決。但這種建立關係的方式幾乎一直拘囿在男性群體中,顯然是受到了社會對不同性別的期待和偏見的影響。
具體到國內的兒童文學寫作現場。「暴力」在國內兒童文學的寫實性作品裡,也多與表現「陽剛之氣」有關。作品寫男孩同伴之間的互動時,普遍存在著對陽剛氣質的褒揚,其中最典型的表現就是,有時候作品傳達出一種對以兇狠、嚴酷乃至肢體暴力的方式處理人際關係的認同甚至讚美傾向。
所以我覺得最應釐清的是兩個問題。其一是,對暴力的正當性的認識。暴力並不自動通往個人自由和公共自由的實現。雖然親密關係或許能以「不打不相識」的方式維繫鞏固,但莫利斯也同樣指出,暴力很容易在行為過程中失控,從親密的表達轉換為有意的冒犯和進攻,而這一點在那些書寫暴力對關係的積極性的兒童文本中,就很少看到作者們的深入挖掘了。
因此,假如一個兒童故事從對剛性之美的欣賞走向了對權力秩序的迷戀和暴力規則的沉醉,那麼這個兒童文本的價值導向就應該被質疑。
其二是,當前兒童文本總是將剛性的反抗意志、親密行為方式與男孩群體緊密相連,這一方面使得女孩無緣分享陽剛之美及背後的親密表達,另一方面也固化了性別刻板印象、縮減了男孩的行為選擇空間。
澎湃新聞:對於家長們,除了「怒而聲討」,還能做些什麼?
王帥乃:變呼籲「監管」為自主「監督」。我在家長群裡問過大家,對「監管」的主體是誰大家是否有明晰的答案,結果家長們說「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所以其實我們還是受傳統思維影響,發現問題第一反應是呼喚「管」,但「監管」和「監督」就一字之差,「督」就強調了讀者本身的能動性。「管」的副作用是容易「一刀切」,尤其是在沒有分級機制的情況下。這不單會傷及池魚,從長遠看,必然會傷害到未來的文學創作和讀者自身。
歐美有些經驗其實可以參考,「父母俱樂部」是一種非正式的俱樂部形式,成員包括一些專業的學者、媒體從業者、一線教師、圖書館員,他們在內部探討之後會形成相對理性深思的意見和建議,對市場和圖書館擇書形成實際的影響,是可以做到很專業很有執行力的,可以真正發出屬於大家自己的聲音。歐美高校的兒童文學學者也往往會承擔社會公益、社區福利性質的服務職責,會組織建立獨立的、專業的批評平臺,這些期刊雜誌的主編委員會更是會三五年一換以避免「品味壟斷」。有的雜誌既有專業評論又有好書推薦信息,比如《號角》就寫得相對通俗易懂,普通家長也能訂購、學習。這些都是國內的從業者和父母們可以嘗試做起來的事。
澎湃新聞:關於如何挑選兒童文學書籍,有什麼建議給家長們嗎?
王帥乃:從我自己的研究經歷來說,近幾年常常發現家長會有作品的「政治正確」和「文學性」之間如何平衡、把握的困惑,我推薦佩裡·諾德曼在《兒童文學的樂趣》中提出的一些選書參考法則。這是一本深入淺出的專業理論書籍,也談了很多實際問題,包括市場出版的某些秘密,圖書館和學校選書可能會有怎樣的傾向等等,翻一翻就會有很大的收穫。
責任編輯:梁佳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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