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羅丹妮 單讀
《候場》出版後,豆瓣上點讚最高的短評寫道,「說毫無意義的人,你要麼精神裸奔一下子?」確實,這是李誕寫的一個叫「李誕」的人的故事,一本勇敢地冒犯自我的小說。
今天分享《候場》編輯羅丹妮的一篇編輯手記。羅丹妮說,「這種誠實、不作假,勇敢地冒犯自我,正是《候場》特別打動我的一點。它給了我一種坦然,即便我們違背了一些暢銷書的規律,《候場》仍會找到它的讀者,不光是現在的,還有未來的。」
冒犯自我
——《候場》編輯手記
撰文:羅丹妮
《候場》以前,我對李誕所知甚少。
沒有看過《脫口秀大會》《奇葩說》,也沒讀過他的《冷場》。第一次跟這個名字發生聯繫,是同事們興奮地告訴我,李誕在微博上推薦了《冬泳》,後臺立刻好多人下單,那是 2018 年 10 月書剛剛上市、還在預售的階段。
再後來,10 月底,天昭七十萬字的長篇《無中生有》出版,李誕在微博上寫,「無中生有是件不斷發生的事,人生是個分形,天昭看見了,並且寫下來了,現在該我們看了」,寥寥幾句,說到要害。我在微博上關注了李誕,偶爾會讀到他發出來的短詩,非常喜歡。李誕是我幾位作者的朋友、真讀者:這是當時的我對他唯一的了解。
《無中生有》
劉天昭 著
理想國丨上海三聯書店 出版
2018-10
後來,因為一個誤會,我們成了「微信好友」。記不清是哪一本書想在上海做一場沙龍,編輯提出,要不要試試邀請李誕。營銷部的同事說,估計很難,在前東家那會兒聽說有人聯繫過他的助理,說這種活動光出場費就要 x 萬…… 大家很快否掉了這個方案。下班回家,路上我給朋友發微信,原本轉述了事情,問,這是真的嗎,我怎麼不太信。沒想到幾分鐘後,一個人請求加我為好友,竟是李誕,趕緊通過後,誕發來了語音留言:羅老師,我必須跟您解釋一下,您聽到的那個傳言絕對是傳言,從來沒有替我發聲的助理,我也問過我的經紀人,他們從來沒有提出過這種荒謬的要求……查回聊天記錄,這是 2018 年底的事情。
再聯繫,就是 2020 年 3 月底了。當時,我已經從理想國辭職,還沒到新公司入職,在朋友圈看到誕新寫了一部小說,想到應該跟誕講一聲自己的近況,就發了個消息說了下自己的動態,最後加了一句:「我一直想著跟您約您的詩集」。
這時的我,以為這部新小說很大可能已經籤給了之前的出版方,《笑場》的新版剛出,百萬級的銷量;再加上自己的現狀,剛剛離職,此前又沒有操作暢銷書的經驗,內心毫無底氣爭取誕的新小說。但他的詩,是我讀過大半的(幾乎都貼在了他的微博上),真喜歡,也覺得詩集或許是自己能做得來的,所以才能打出這麼一行字。
大概半個多月後,李誕把小說發給了我:「一切就先等你的意見了」,《候場》終於來到了我的面前。
今天,再試圖準確表述自己第一次讀這個文本時的感受,十分困難,過去的幾個月裡,它已經被疊加了許多新的情緒、想法,又因他人的評論、解讀在發生變化,所以我找出了當天讀完小說後發給李誕的信,截取其中片段,放在這裡,權當是一個讀者分享第一次的閱讀心得:
……(閱讀)過程中,有羞愧、有唏噓,也有很多心疼(對你、對建國、也對我自己)以及,更多的疑問、困惑和難受。
我覺得,這是個好小說。它有我們文學傳統裡很稀缺的一種東西——「懺悔」意識。今天市面上大部分的文字,特別小說,都是寫一些表面的事情,有些挺精彩,但好像都在某處「滑過去」了,大家都不太能認真嚴肅地動真格的。好多人把真事兒等同於真實,好像寫真人真事、寫非虛構,就很真實。可我的感覺是,反而讀很多人的小說,會讓我覺得難為情:好像那裡暴露出更真實的一部分作者。我自己,更喜歡直面真實的文字,不管是什麼文學形式、什麼文體。
……在我看來……它完全是你自己、跟他之間的,一對一的,交流。你是寫給自己的,也是寫給你心中的他,是一個交代、一個告解,也是一個大大的問號。寫出來,說出來,為了免於羞愧,是一種自救……你寫這個,是做一個努力,嘗試找回心跳,讓自己重新活下去。把你舌頭下面那個太硬的石頭,剛硬的心,軟化。
直到這時,我也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成為這部書稿的編輯。雖然表達了自己對這本書的喜愛,但我始終沒有足夠的信心來做李誕的編輯:一個暢銷書作者的編輯。前面幾個月,我一直是以朋友的身份,跟李誕一起和之前的幾個出版公司溝通新書的出版事宜,越聊越發現,自己此前的做書經驗在這樣一本書面前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如何做一個新作者的第一本書,做一本起印數在一兩萬之間、保證不給公司賠本的原創書,我心裡還算有數;可當我聽完前輩同行分享他們是如何把一本書做到十萬、百萬銷量的,聽到來自渠道、電商反饋的各種意見、策略後非常沮喪:以我的經驗、能力,已有的資源、所在的平臺,很難配合大家的需求……
意外的是,當我跟李誕表達了自己的種種難處後,他就回了一句:你就按你的思路自己來做吧,能賣多少賣多少,沒關係!你怎麼做別的書,就怎麼做這本書。動作不要變形!
從這一刻開始,我從《候場》的讀者,變成了《候場》的編輯。我打算,按照我的方式做這本書——事實上,也根本沒有「我的方式」這回事。「我的方式」,就是把《候場》當成一個新人的第一本書那樣做;就是最大限度尊重一本書原本的氣質、面貌,不撒謊、不作假、不誇張,儘量得體地呈現它自己。上市前,我們做了一個沒有封面的試讀本,送給一些作者、讀者、同事,徵求他們的閱讀反饋。就像做單讀書系的前幾種一樣,我們希望在上市前就聽到來自各方面的真實意見。不光是認可、讚許,也有批評、質疑。帶著這些寶貴的反饋,我們努力為這本書找到它合適的表達形式。
整個書從封面、到內文,再到海報、長圖,都是單讀的設計師李政坷做的,我們的方案,無論是裝幀草稿、還是具體文案,都是一稿過。這幾乎是從沒有過的經驗。新書上市,政坷在朋友圈發出自己設計的海報,寫下一句話:「黑暗中的唯一出口是鏡中的自己」,說出了我們心中的《候場》:它只能長成這樣,它就該是這樣。
這背後,當然是一些不合暢銷書規律的操作。它不該選進口紙:成本高、製作運輸周期長,不方便及時補貨;它不該選鏡面紙:一般的鏡面紙容易有劃痕、無法壓印只能手工貼,工期長、費人工,不方便及時加印;它不該選黑書方案:你不知道出版界有個不成文的金律嗎?黑書都賣不好的!但我們又省了別人都不省的工:沒有護封、也沒有腰封、甚至連前後勒口都沒有。
當這一本《候場》終於跟各位讀者見面,作為它的編輯,我還是會忍不住跟以前一樣,囉囉嗦嗦寫上幾千字,跟讀者分享我對它的喜愛。
要說的第一句,就是最初我在頭一次讀完稿子跟李誕講的那一句:我覺得,這是個好小說。
我不是一個文學出身的編輯,讀的小說非常有限(特別外國文學方面),文體意識很弱,在頭腦中,沒有「一個好的小說應該長成某個樣子」的自覺性,更在意的是,故事、人物、情節背後,從那些字、那些話中間跳出來的,直擊心臟的,不是靠讀就能發現的東西。
如果我們同意,「小說處理的是那些無法衡量的事物,那些用其他方式無法表達的事物」(理察 · 福特語);也同意,「寫作的藝術首先應將這個世界視為潛在的小說來觀察」(納博科夫語);並且贊同王小波所推崇的,文學的妙處在於參差多態,相信,「小說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能以荒唐之言,抵達自由與誠實」(李靜語),那麼,《候場》這樣一個以李誕的故事為原型、「不顧文法一口氣寫完不回頭修改的書」,就可以說是一部小說。
正如作家李敬澤在讀完《候場》後所寫的感言中所說,「它或許只在一個意義上可以被稱為小說——它是小小的說,一個人對著自己,推敲自己,僧敲月下門,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扇門」。
的確,《候場》未必是一部典型的小說,但李誕以他的說、他的話,創造出了多態中的「一態」:這部獨白體小說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人的內在生活,他的疑問、焦慮和決心:如何急迫地尋求「自我」而不可能;如何體驗和觀察到精神上的人類相食,愛的缺乏,死亡時時蹲守在角落……
《候場》,讓我想起了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金斯堡的《嚎叫》,「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霍爾姆斯在 1952 年向美國公眾解釋「 beat 」一詞時,是這樣說的:
這個詞不只是令人厭倦、疲憊、困頓、不安,還意味著被驅使、用完、消耗、利用、精疲力竭、一無所有;它還指心靈,也就是精神意義上的某種赤裸裸的直率和坦誠,一種回歸到最原始自然的直覺或意識的感覺。
▲垮掉的一代俱樂部,左起:格雷戈裡·科爾索,拉裡·裡弗斯,傑克·凱魯亞克,大衛·阿姆蘭和艾倫·金斯堡。圖片來源:John Cohen/Getty Images
當年,就有不少評論家對凱魯亞克等人不加節制的語言風格和美學原則提出質疑,認為他們只是在簡單粗暴地抒發情緒,凱魯亞克則堅持認為,藝術家創作活動的生命力和意義本身不在於完成的作品,而在於創造行為本身,生活、行動的意義始終高於作品。時隔半個多世紀,當我們回頭再看這部作品時,就能明白,「《在路上》被證明只不過是記錄了一個人參與體驗的整個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的掙扎,它的意義就在於此。如果說《在路上》是反傳統、反形式的,那麼其原因僅僅在於生活比藝術重要,傳統的形式不足以表達 20 世紀中期美國正在變化的社會現實」。他們以自白式的、沒有收斂的「狂野的形式」,「沒有抽象,沒有解釋,用強有力的方式唱出人類真實的憂傷的歌」。
而《候場》,正是生活在 21 世紀的李誕——一個被大家認作是大眾文化的代表人物、一個明星,對今天的現實發出的一聲嚎叫。他在這部作品裡所做的努力,正是嘗試用一種新的文學形式(「寫話」)來表達他自己獨特的生活體驗。正像書中所說,「這本書如果有什麼社會價值,那就是一個像我這樣,莫名其妙代表了不少今時今日現代人困境的人——不然我也真想不通我是怎麼成為一個受人喜歡的人的,我就是代表了困境,不是幽默,不是睿智,不是年輕有才華,就是因為我代表了一種困境」,就是要把「這些愁苦和自我厭惡都寫進去」。
小說看上去是在進行誠摯而又殘酷的精神自剖,可它又不是一個自說自話的獨白,更像是一場場表達不同觀念、有問有答的激烈對話,是作者拋給過去的李誕、現在的李誕的,也是拋給此刻的你、此刻的我。薩拉馬戈說過,「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做出回答,遲遲不來的是提問的時機」。雖然從小說裡摘句子是辜負作者的行為,可我還是想粗暴地把這些問題摘出來,李誕給出了他的版本,我也期待,每一個讀者也能提出自己的問題:
為何不說出來呢?
我做這個幹嘛呢?
有人問過它的感受嗎?
這樣的夢想當然可以追求但值得鼓勵嗎?
為什麼呢,你覺得你比人家高級一些?
脫口秀是創作嗎?
打字是否讓很多人感到一種被理解?
才華怎麼樣才算不有限呢?
對自己不誠實,是否才是真的受生活所迫?
是麻木地跟隨氣氛,還是覺得就該如此,氣氛就該熱烈?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啥呢?
那活著是什麼?
可是我們為什麼非要笑出來呢?
被婚姻限制了的自由是什麼?
將來我們都永遠活下去,問題就沒了嗎?
人和人真能交流嗎?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誠實可以依賴嗎?
不過,我想提醒各位讀者的是,這本小說可能未必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案,它的結尾,一點都不酷。試讀本發出後,就有朋友說,這個結尾如果停在十二、十三的時候會更好。就此,我還問過李誕:
是不是你慫了?這個結尾,太光明了。有點像,寫到結尾,酒醒了。
答:我覺得可能就是這樣的。解完恨,我已經好了,我要回去過我的生活了。
問:有人就會覺得這個結尾不過癮,應該停在前面。
答:沒必要。因為它越是這樣一本小說,就越不應該來這個。
問:哪樣一本小說?
答:就是它越是一個這種跟生活若即若離的小說,你去追求一個決斷,一個結局,這都是很不對勁的。它沒結局,我還活著。它沒法結局。小說裡我不是說了,要誠實,所以我不能作假。
我想,這種誠實、不作假,勇敢地冒犯自我,正是《候場》特別打動我的一點。它給了我一種坦然,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出版這本書,不因為他的作者是一個公眾人物、一個脫口秀演員就感到羞怯(今天貌似只要是公眾人物出書就必然不嚴肅,暢銷書的編輯就必然只懂市場、不專業),不因為《候場》是一本未經上市就被分類為暢銷書的書就動作變形(真的很難想像「暢銷書」可以作為一種圖書分類標籤存在)。我相信,即便我們違背了一些暢銷書的規律,也沒能想出更有創意、更有策略的方式去推廣營銷它,《候場》仍會找到它的讀者,很多很多的讀者,不光是現在的,還有未來的。我也相信,此後,這本書會不斷地勾起自己在這一年與《候場》有關的記憶,它們參與了我的過去,也勢必成為我未來的一部分。
羅丹妮
2020 年 12 月 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