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延長的在家時間和共同的相處空間,使我們有機會對家裡的人與事做出更細緻的觀察。
僅聚焦於口罩,便能生出許多故事。
本文收集兩位同學對家的切實記錄。生活,正在此處。
壹
中午我爸下班回家遲了,閃身利落地關門,奶奶已經吃完午飯坐在陽臺上眯著眼睛曬太陽,餐廳裡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所以我們起初只聽見他在天井裡突然地嚷起來:「你把這個掛起來幹什麼?」
掛起來的東西有哪些?洗乾淨的衣服;過年醃的魚和肉;要曬的被子與床單。不過是這些東西罷了。爸爸走進門,順手把口罩團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他現在自我防護意識有所增強,上下班都戴雙層口罩,裡面一個普通的,無紡布,三層,絕不偷工減料,外面一個棉的,防風,擋冷。中年男人不能再讓步更多,這樣戴會對口罩的密封性造成什麼影響,隨他去吧,我實在是沒心情再指導。我飯吃了一半,媽媽吃了一多半,我們發現他另一隻手上還有一隻口罩。
(李遠浩/攝)
「你猜怎麼著?你猜怎麼著?」我爸不急著盛飯,聲音倒是揚起來了。他激動而不知該怎麼描述的時候,聲音就會不自覺地揚起來。
他手裡的口罩,藍色,三層,無紡布,是我打了1月20號前後的時間差,抓緊在年前買到手的普通外科口罩,此後我們見到了許多偷工減料的口罩——只有一層無紡布的、比標準大小短一截的、密織程度顯然不夠的……要說這枚口罩也有些不同,它的顏色稍微深一些,不是天藍色,是湛藍色,因為叫一個震驚的中年男人下大力氣捏過而顯得有點皺皺巴巴的,不過倒是一樣的潔淨如新——想到這裡我開始笑自己了,肉眼當然是看不見口罩外一面接觸到的病毒、細菌與微塵的,看起來乾淨,其實它髒得很呢。
「誰洗過了?」我半開玩笑地說。
孰料我爸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
「奶奶把我早上扔在垃圾桶裡的口罩撿起來洗乾淨,掛在外面了。」
我往嘴裡塞了一筷子飯。媽媽嗆了一下,背過身去咳了兩聲。
「你看看,不是都跟你說了?扔口罩的時候不要直接丟到垃圾桶,把它——」媽媽就著手裡的筷子,做了個打結的漂亮動作,「——像打結一樣用帶子團起來再扔不就好了。」
「多不衛生的呀!」我把飯糰咽下去,這才反應過來,「戴過的口罩本來已經很髒了,怎麼還從垃圾桶裡揀出來!」
「奶奶看口罩沒有汙漬,就以為是乾淨的了。」媽媽無奈道。
我朝爸爸說,「你趕緊去跟奶奶說,去說呀,要新口罩的話就在我們的電腦桌上,用過的口罩不要管它。一直不讓出門,她現在可無聊了,每天偷偷開著家門在門口透氣。」電腦桌在書房裡,桌上型電腦幾乎沒人在用,桌上如今堆起雜物,兩盒口罩——獨立包裝的那盒還沒開封,四瓶酒精,三盒一次性手套……滿滿當當地疊在一起,隨時取用,總之倒是很符合當下的情況。
我爸正好也沒吃飯,立馬把那隻還溼漉漉的口罩團了扔進垃圾桶,轉身去陽臺向老年人科普常識。
「媽!你把它撿起來幹嘛!……這個口罩多髒啊!」
我恍惚聽我爸說著說著,聲音又忍不住揚起來了。
「怎麼,奶奶說什麼了?」我爸回餐廳的時候,我剛好把吃完的碗丟進水槽。
「我說這口罩髒,說要新的我那兒有,隨要隨拿。可奶奶呢,就當沒聽見,答非所問!」他又好氣又好笑地,模仿起老年人眯著眼睛坐在躺椅裡曬太陽的神情,「噯,今天的太陽不錯!」「唉,你明天還上班嗎?」
貳
晚上七點,我窩在沙發上玩手機。
被鎖在家裡將近一個月後,大家現在已經懶得調動舌頭和口水進行交流。屋子裡的氛圍靜得像凝成了一塊,人泡在這樣的環境裡,動作也懶散又粘膩起來。這幾天回溫,晚上有二十多度,蚊子也多起來,從窗口飛進客廳,我卻也懶得動,癢得沒辦法才蹬下腿,倒把旁邊一張小凳子踹倒了,發出咣啷一聲。
「怎麼了?」我爸在書房喊。
「沒事。」我惜字如金,用腳把凳子勾起來擺好。連續好幾個晚上都是如此,老爸在書房工作,老媽在臥室刷劇,我在客廳沙發上刷手機。從陽臺外面看過去,我們就像三個並列擺在窗格裡互不交流的人偶。人懶起來真是要命——我媽發了一條微信過來,「幫忙煮點水。」
客廳茶臺距離她直線距離不超過五米,我無語地打開煮水器,讓它很響亮地發出「滴」一聲,金屬水壺內膽裡咕嚕咕嚕響起來,藉此告訴我媽我已經開始煮水了。
她待會兒不會還要我幫忙送到房間裡去吧?我鬼使神差地想。
等水開的時候也在玩手機,同一個小區的朋友發微信給我。
S:「樓下中泰大藥房在賣口罩,一人限購兩個,你可以抓緊點時間去買點。」
配了一張藥房門口的口罩限購通告圖片。
口罩短缺關頭,這樣的提醒確實十分善意。我回她,「謝謝姐!但我現在還不缺,希望我的口罩還能再捱兩個星期!」
「水好了嗎?」我媽又從房間問我。
「80度!」我報了遍數字。
S的微信又進來了——
S:「你家裡還有多少口罩啊?」
這問題問得有意思,我隱隱猜到她打算幹嘛,考慮了一會兒,我走到老媽房間,問她,「我們家還有多少口罩啊?」
她還保持著撐著臉盯著屏幕的姿勢,隨口答道,「十幾個?你問這個幹嘛?」
我晃了晃手機,「S好像想找我們藉口罩。」
「借?」她從椅子上慢悠悠站起來,「她還要還啊。」
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家裡的口罩統一收在她房間的衣櫃裡,都是她和老爸的公司發的。他們是生產部門,公司裡常備N90工業口罩,疫情出現後又給每個員工配發了一批一次性醫用口罩,按人頭領,後續還發過幾次N95和R95級別的口罩,可以說,在全民缺口罩的關頭,我們家口罩配備水平極高。
「我怎麼回她?」我說,「借不借啊?」
(李遠浩/攝)
口罩目前雖然富餘,但是爸媽現在都已經停工,幾個星期內應該都不會有機會回公司領取新的口罩。我們小區內有不止一例確診病例,老爸高度警惕,出門買菜也要配備N95口罩,儘管新聞聲明N95口罩可以使用一星期之久,但我爸還是保持兩天一換的頻率。
老媽埋頭翻口罩,邊指揮我,「你先說你看看。」
我照打:「我看看,待會兒跟你說。」
我想起來前幾天還在微博上刷到一句話,「現在肯把口罩借你的朋友,才是真正的過命之交。」
此情此景下不免聯想著覺得好玩,忍不住發出了一點笑聲。
「你笑什麼?」老媽瞥了我一眼,拎出一個袋子來,「都在這裡了,你看看。」
袋子裡是許多個透明小包裝袋,一個小包裝袋裡放兩個3M口罩,鼻梁處都有一個小的金屬條用於固定,這兩個口罩就金屬條夾著金屬條,縮在一個袋子裡,只露出來一半,上面有寫著:3M 9005的灰色字樣,證明自己是與大街上那些一次性口罩截然不同的口罩中貴族。
「好像說這種口罩,現在兩個要上百呢。」她提溜起其中一個小透明袋。我掃了眼,裡面總共有四個小透明袋,也就是8個口罩,除此外還有三個一次性口罩。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我最快要兩個星期復工。」
我:「老爸可以兩天才出去買一次菜。」
我媽:「你又知道不會發生什麼必須出門辦的事情啦?萬一公司臨時出事呢?」
我瞪大眼睛,「那不就剛好可以回去拿口罩了!」
我媽:「你以為其他同事不要啊,還能隨便拿不成。」她白了我一眼,拉開衣櫃門,喃喃道,「這裡還有一個。」
衣櫃裡的勾子上掛著一個3M口罩,這種口罩的掛帶是橡皮筋似的質感,一條橡皮筋上掛著一個塑料鉤子。使用時,不能像普通口罩那樣直接掛在耳朵上,而是要讓帶子穿過後腦勺,繃緊,拉直,用那個鉤子掛到一起。你得感受到那個金屬條緊緊壓在你鼻梁上,口罩的邊緣陷進你的臉頰肉裡。這樣戴起來後,你會覺得呼吸困難,人像是被丟盡了真空袋裡,一呼一吸都在口罩裡被加熱了。
我說,「這個戴著太不舒服了,讓老爸以後買菜戴普通的吧,醫生說不在醫院不用戴那種的。」
我媽又要跟我抬槓,「哪個醫生?你這幾天看病去了?」
我說:「鍾南山。」
她拖長了嗓子回了一聲,「哦——」
她終於發號施令,「問問你朋友要幾個?」
我給S發:「還有十一二個。」她果然不出我所料地回道,「能,能借我兩個嗎?如果你們有多的話?」
我回了個OK的表情包。
老媽從袋子裡拿出一個透明袋,過了會兒,又拿出了一個透明袋,嘆了口氣說,「給四個吧。」
我立刻鼓掌,「老媽,你這種捨己為人的精神太值得謳歌了!」
她切了一聲,不忘補充道:「你跟她說!這種口罩一個人可以用一星期的!」
好的好的。我又跟S扯了幾句,然後站起來說,「她說她現在到我們樓下拿。」
我準備把那四個口罩拿出去,結果我媽快人一步,先抓到了手裡,然後拉開衣櫃,不太熟練地把那個口罩戴上。
「喲!」我驚奇道,「捨得從您寶座上離開了?」
我媽已經走到了客廳,把鞋柜上的鑰匙抓過來,邊開門邊說,「我去給口罩,你個身嬌體弱的,別出去一趟又感染了。」
(李遠浩/攝)
作者 | 陶欣園 新聞傳播學院2016級本科生
陳鈺婷 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攝影 | 次丹白珍 新聞傳播學院2017級本科生(封面)
李遠浩 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美編 | 於 帆 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責編 | 於 帆 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