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魅力,在於不可預知。
八王之亂,應該是兩晉王朝歷史的轉折,甚至於,是整個中國歷史的轉折。但在當時,每一個身處旋渦中的人,都不會預料到是這樣一個結局。
他們只是被裹挾於其中,無法自拔;他們只能是拼盡全力,追逐勝利——雖然,這個追逐又加劇了亂象的延續,讓身在其中的人更加難以脫身。
最終,在這一層層的自我強化中,西晉王朝變得體無完膚。而經由八王之亂,秦漢帝國也最終解體,隨即開啟近三百年的亂局。
今天,我們就來走進這一場冰與火淬鍊的殘忍遊戲。
有鑑於要出場的司馬會很多,所以我們給「八王」刷上了各自的標誌色,希望有助於大家閱讀
整個八王之亂,前後持續近二十年,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 第一階段,以晉武帝留下的輔政班底被清洗,賈后登臺執政為收場。此後,天下大約維持了七八年的和平。
/ 第二個階段,起於賈后對太子司馬遹的痛下殺手,以趙王司馬倫被殺而告終。
/ 第三個階段,則可以概括為列王紛爭,最終由東海王司馬越勝出,八王之亂結束,西晉王朝也走向終點。
閒話休敘,我們這就進入正文。
能把自己的國家搞垮的開國皇帝不多,晉武帝司馬炎算是其中一個。
晉武帝本身並不是暴虐之人,也遠遠稱不上是一個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的帝王。如果把歷代皇帝做個排位,那麼他應該能取得中等偏上的名次。
但是,也正是因為他臨終前的一波騷操作,大晉朝這個由他創立、僅僅統一天下二十多年的政權,才會在他身後快速地分崩離析。由此,也讓中原之地——這片華夏族已經生存繁衍了三千年的土地,第一次淪喪於異族之手。
一切的事情,還得從他的傻兒子——太子司馬衷說起。
武帝為這個傻兒子簡直操碎了心。面對著齊王司馬攸可能爭奪儲位的威脅,武帝置幾十年的兄弟親情於不顧,硬生生逼死了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但沒有司馬攸,並不意味著司馬衷就能當個好皇帝。隨著太子的年紀越來越大,他的智商已經成為公認的絕症,朝中大臣集體宣布放棄治療。
到了最後,只有武帝還在維持著自己驕傲的倔強,他幾乎是一個人在孤獨地戰鬥,希望兒子能順利繼位,守護好西晉的基業,這真是一個仁慈的父親美好而又虛幻的夢想。
而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也還是有人跟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雖然數量微乎其微,但至少不是沒有。
| 第一個是武元楊皇后,也就是司馬衷的生母。
武元楊皇后在太子司馬衷16歲時即已病逝,但她跟晉武帝一樣,對於兒子的愛護也是無微不至的。甚至於到了臨終前,她都還在為兒子謀劃,給兒子要了一道護身符——當然,她不會預料到,正是這道「護身符」,開啟了後面的無窮亂源。
彼時,晉武帝寵愛胡貴妃,這讓楊皇后感到擔憂:她死後,胡貴妃會不會繼為皇后呢?胡氏一旦成為皇后,太子的地位就將岌岌可危。
因此,在楊後病故的這一年,朝廷下了一道詔書,說「自今不得以妾媵為正嫡」,妾室不能升為正位,這從法理上限制了胡氏做皇后的可能。
但楊後還是不放心,在把胡氏的路堵死之後,她又給丈夫找了一個新皇后。肥水不流外人田,楊後找的這個人,是自家叔父楊駿的女兒,楊芷。
這種雙保險,算是徹底斷絕了胡氏做皇后的可能。
這是楊後臨終前最後的囑託,伉儷情深的晉武帝含淚答應。兩年後,司馬炎終於踐行當時的諾言,立楊芷為後,史稱武悼楊皇后——為了有所區分,下文我們就把她稱為小楊後。
此事的成行,並非一帆風順,其間多有波折,比如,楊氏家族內部的反對意見就不少。
兩位楊後的叔父楊珧曾專門上書武帝,說一門二後,這種家族自古以來就沒有不滅門的。皇上您如果非要冊立,那麼我請求一份詔書,如果日後有滅門之禍,希望能憑此詔書獲得豁免。
武帝也同意了楊珧的請求,鄭而重之地寫了一封詔書,收藏在太廟裡。楊珧這才放心——一個巨大的flag,已經在迎風招展。
整個楊氏家族裡,最無憂無慮的,就只有小楊後的父親楊駿一人。女兒要當皇后了,以後自己升官封爵肯定不在話下,楊駿的心裡簡直樂開了花,走路都要飛起來。
| 第二個為司馬衷當皇帝保駕護航的,還有他的醜老婆賈南風。
不管賈南風后來如何興風作浪,但在確保司馬衷登基這件事上,她可以稱得上是不遺餘力的。早年間,為了應付武帝對司馬衷的考察,她使盡了各種作弊的手段,生怕太子在武帝面前露醜。
這些手段,其實都不甚高明,但晉武帝竟然都被輕易瞞過。結合雙方的立場,更有可能的原因是武帝故意留了空子給賈南風。所謂的考察,只不過是演戲給群臣看,以證明司馬衷還是可以勝任的。
當然,老公公跟兒媳婦聯起手來騙人,這不管怎麼看,都有點怪異。
不過,對於賈南風,武帝並沒有絕對的信任。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就連這種最基本的信任都消失殆盡,逐步變成了防備。
主要原因,在於武帝選好的第三代接班人——也就是司馬衷的兒子司馬遹,並不是賈南風生的。
晉武帝其實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麼貨色,他雖然極力保證司馬衷繼位,但對於他的能力,實際上並沒有抱多大指望。反倒是對司馬衷的兒子司馬遹,武帝期待頗多,這也是武帝執意要傳位於司馬衷的一個重要理由。
然而賈南風性妒,這種妒不是一般的吃點飛醋、小打小鬧那麼簡單,而是妒出了新水平、妒出了新高度的。比如,她自己生不了兒子,看到別人的肚子大了就眼紅得要死,直接拿板磚開砸。一板磚下去,胎兒跟磚頭一起落地,武帝好好的一個孫子就這麼沒了。
晉武帝大怒,準備廢除賈南風。雖然最後在眾人的勸解之下作罷,但由此一事,武帝開始擔心在他身後司馬遹的安危。
轉眼間,到了永熙元年(公元290年),這一年武帝司馬炎55歲,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
對一個開國皇帝而言,這個年紀並不算大,但對武帝來說,他卻有著別的開國皇帝所沒有的煩惱。
他登基那年只有30歲,這是因為司馬昭在臨門一腳前突然病逝,所以他才得以成為開國之君。正因為如此,他的開國功臣幾乎都是父親那一輩的人物。而等到他自己臨終時,這些人幾乎已經死得乾乾淨淨。
32歲的司馬衷智商依然不夠用,以後肯定是需要設置輔政大臣的,然而縱觀朝堂,元老重臣已經紛紛故去,兄弟司馬攸也已經自己被逼死了。
最終,在有限的選項中,武帝只挑出來兩個人:太尉汝南王司馬亮、車騎將軍楊駿。
汝南王亮是司馬懿的第四子,這層身份就是他存在的意義——資歷足夠老。當年武帝曾藉助他的這個資歷,打壓過司馬攸。自此之後,汝南王亮便留在朝中。
只不過,汝南王亮的見識和能力並沒有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與日俱增,相反,倒是懦弱和膽怯的品格一直對他不離不棄。
武帝在病逝前一年就已經開始考慮後事,他最擔心的無非兩條,一是司馬衷的能力不足,二是司馬遹的安危。
因此,趁著自己尚有時日,武帝決定把這兩個事一併解決掉:
首先,為了防止賈南風暗害皇孫司馬遹,武帝幾乎把兒子們全部都分封了出去,鎮守地方,以期對賈后形成威懾。
同時,他又重用楊駿,希望楊駿與小楊後聯手,能夠壓制賈南風。
看上去,這個計劃不錯,但其中卻有一個很大的漏洞,就是忽略了楊駿這個變量的主觀能動性。
楊駿在分析了當時的局面後,已經推斷出日後由他跟司馬亮輔政的可能性比較大。但他並不願意跟司馬亮分享權力,怎麼辦?借著這次分封親王,楊駿竟然把司馬亮趕到了許昌。
此後,隨著晉武帝的病情逐步加重,楊駿順利控制了內廷,耀武揚威,令時人側目。
到後來,楊駿已經完全不把病榻上的晉武帝當一回事,他甚至連武帝身邊的人都開始撤換。
彌留之際,武帝偶爾清醒,發現身邊的人全部被換,開始對楊駿有所警覺。當時,汝南王亮尚未出京,武帝趁著清醒,急召中書,擬定詔書:命汝南王亮與楊駿共同輔政,以防止楊駿勢大,無法約束。
但為時已晚,此時的楊駿已經不再懼怕武帝的權威。在得知此消息後,楊駿居然直接就去中書那裡把詔書給要了過來,並且再也沒有還回去。
小楊後也開始助力父親。在武帝彌留之際,她一再勸說武帝用楊駿單獨執政。武帝此時幾乎已經無法說話,父女倆便權當武帝是默認了,召中書擬寫詔書。
詔書寫好了給武帝看,武帝依然無法說話,於是便用印了。
此後,武帝曾有過片刻清醒,他問身邊的人:汝南王司馬亮來了嗎?但左右都是楊駿的親信,無人回答。
而這,竟然成了晉武帝司馬炎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不久後,武帝病逝。
楊駿與汝南王亮,陷入了一種短暫的平靜。
楊駿自恃有詔書護體,名正言順。但當時的朝臣大多贊同汝南王亮輔政,而且還有很多人勸楊駿退位讓賢——這其中甚至還包括了楊駿自己的弟弟楊濟。
但楊駿毫不鬆口。
也有人勸汝南王亮帶兵進宮,逼走楊駿。然而這位司馬氏元老、宗室之中位份最尊貴的汝南王,思前想後,卻因為害怕楊駿害他而最終選擇放棄。
在跑到宮門外大哭一場以寄哀思後,汝南王亮連夜奔到了許昌。
楊駿開始獨領朝政。
楊駿的執政很不得要領,他雖然努力討好群臣,但依然有各種反對他的聲音冒出來。其中最大的呼聲,依然是希望他能把汝南王亮召回來。
大臣們的這種擔憂其實很合情理:自武帝分封諸王以來,宗室們在晉朝的作用與影響遠勝前代。如今宗室們在地方手握重兵,如果朝中沒有年高德劭的宗室坐鎮,那麼很難保證宗室們沒有什麼別的政治訴求。
但既然群臣都表明了是這種態度,那楊駿就更不可能同意了,這種現狀之下,汝南王亮一旦回朝,楊駿必然失去權力。
雙方較勁之下,楊駿只能是絕不鬆口。
而沒過多久,大臣們的擔憂就變成了現實。
起因來自於賈南風。
賈南風跟婆婆——也就是當年的小楊後、如今的楊太后,很不對付。史書記載,是因為當年楊後曾經斥責過賈南風,所以被後者忌恨。
但更大的可能,應該是武帝臨終前的安排完全把賈南風排斥在了權力的大門之外,而這對於權欲旺盛的賈南風來說,是完全無法接受的。
既然通往權力之路上的最大障礙是楊氏父女,那麼,除掉好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賈南風首先想找的結盟對象是汝南王亮,但任憑賈南風好說歹說,汝南王亮都不願意趟這趟渾水。
站在汝南王亮的立場上,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今年已經六十多了,人生富貴該有的全有了。政治鬥爭如此兇險,太容易翻船,到時候萬一失手,估計都無法善終。
賈南風於是調轉方向,找到了楚王司馬瑋。
楚王瑋也是晉武帝的兒子,算起來是賈南風的小叔子,這一年只有二十歲。跟年老力衰的汝南王亮不同,楚王瑋此時正值壯年,眼見朝政被楊駿把持,心有不忿,一直想有所作為。
如今賈南風拋來橄欖枝,兩人一拍即合。楚王瑋很快便上書請求入朝。
但沒想到,楊駿對此卻巴之不得。
楚王瑋如今駐守荊州,對於楊駿輔政頗有非議。因此楊駿的想法是:把楚王瑋調回朝中閒置,這樣世界就安靜了——楊駿的腦迴路之奇,由此可見一斑。
只不過楊駿沒有想到的是,楚王瑋並不是來洛陽給他閒置的,而是來給他送終的。楚王瑋回到洛陽後隨即發動兵變,楊駿兵敗被殺,楊太后遭幽禁,楊氏一族幾乎被全部剷除。
還記得楊珧當年跟司馬炎討要的那封詔書嗎?
忘了就對了,賈后也忘了。
清除了楊氏以後,汝南王亮也終於回來,與太保衛瓘一道代替楊駿輔政。
但這個組合沒有持續多久,就又發生了變故。
汝南王亮和衛瓘不大看得慣楚王瑋的行事。史稱,楚王瑋「剛愎好殺」,很受非議。如今朝中剛剛經歷完一場動亂,安定團結是當下最重要的追求。楚王瑋如此意氣用事,過分刑殺,很可能會破壞當前的大好政治局面。
因此,老政治家們想要把楚王瑋趕出洛陽,讓他滾回他的荊州,於人於己兩便利。
但楚王瑋卻不願意走。在得知了汝南王亮和衛瓘的心思以後,楚王瑋極為憤怒。
這時候,恰好又有人跳出來煽風點火。
這個人叫岐盛,早些時候,便是他勸楚王瑋要結好於賈后以自保。
對於這種兩面三刀的人,衛瓘很不待見。衛瓘覺得,岐盛在楊駿當政的時候投靠楊駿,楊駿身死就轉投楚王瑋,如此首鼠兩端、見風使舵,實在是朝廷的禍患,還是收監了比較好。
但岐盛卻不願意束手就擒,他很快便轉向賈南風,離間說汝南王亮跟衛瓘已經準備廢掉司馬衷,改立他人。
賈南風於是發出詔書,命楚王瑋領兵,免掉汝南王亮及衛瓘的官職。
司馬瑋接到詔書的時候是深夜,對於詔書的內容,他感到很迷惑:既然兩人都已經欲行廢立了,為何只是免官?若只是免官,又為何要他帶兵去免呢?
楚王瑋想面見賈南風問問清楚,但給他傳召的黃門說,事情拖久了容易洩露,還是要及早行事。
楚王瑋本身就對二老的貶斥有所不滿,如此情境下,居然真的就稀裡糊塗地帶兵包圍了兩人的府邸。
此時汝南王亮和衛瓘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倆以為,自己跟別人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也不是密謀反叛,這只是場誤會,便想跟亂軍解釋一番。
可誰知道,兵士們根本不講道理,混亂之中,直接就把兩人給殺了。
此時衛瓘72歲,汝南王亮大約六十多歲——他自司馬炎死後就一直在努力逃避政治,但終究還是沒能善終。第一王,歸位。
在得知了汝南王亮跟衛瓘的死訊後,楚王瑋慌了神。一方面,汝南王亮是自己的祖父輩,如今身死,他百口莫辯。另一方面,也更為嚴重的,是召詔書中只提到了免官,並沒有說要殺。
事已至此,岐盛又開始鼓動楚王瑋:您不如藉此提兵誅殺賈后,以安天下!
但賈南風這邊也已經開始行動。太子少傅張華向賈南風進言,如今楚王瑋誅殺二公,權威過盛,威脅人主,實在是不宜再活在世上了!
最後的結果是,楚王瑋帶兵衝入宮中,遇到賈南風使人持騶虞幡向兵士喊話:司馬瑋矯詔!司馬瑋矯詔!司馬瑋矯詔!
一瞬間,楚王瑋的行為完全失去合法性。士兵們一鬨而散,留下楚王瑋一個人目瞪口呆,最終被擒。
在刑場上,楚王瑋抱著那份詔書——那份讓他深夜包圍二公府邸的詔書痛哭流涕:我是先帝的子嗣啊,怎麼竟到了如今的地步!
直到被殺,楚王瑋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別人的一枚棋子。他雖然行事暴虐,但罪不至死。他真正的死因,其實在於他的幼稚。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血氣方剛,被賈南風利用,最終身首異處。
又一道靈魂往封神臺飛去,第二王,歸位。
在這場混亂中,賈南風大獲全勝。擋在她權力之路上的石頭,被清除得乾乾淨淨。
八王之亂的第一階段,至此也暫告一個段落。
回顧晉武帝司馬炎臨終前的安排,可以說相當奇特。作為一個開國皇帝,他不是沒有遠見和敏銳,也看到了未來朝政可能存在的問題。但是,他想著的卻不是解決這些問題,而是引入另外的變量,來平衡這些問題。
結果卻導致了更多的問題。
他擔心賈南風對司馬遹不利,因此分封諸子,並增強楊氏的力量。同時,他又害怕楊氏勢力過大,所以引入汝南王亮來進行約束。
面對著問題,司馬炎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解決問題,而只是想通過其他的手段來進行制衡,希望各種變量彼此間互相制約,在相互糾纏中達到平衡。
且不說這種平衡有多麼的脆弱,更為可嘆的,是晉武帝期待中的這種平衡,壓根就沒有能夠建立起來。楊駿的貪婪以及汝南王亮的退縮,讓這個平衡從一開始就漏洞百出。
這一切禍亂,究其原因,都在於武帝的設計失誤:在沒有絕對權威存在的情形下,設置幾支相互制衡的力量,並不能造就平衡,而只會引發混亂。
此後,天下平靜了大約七八年的時間,就又再起波瀾。
八王之亂,開始進入到第二個階段。
大混亂的降臨,都是從小人物開始的。最先挑亂局面的,是一個叫賈謐的人。
賈謐是皇后賈南風的侄子。這種衙內的唯一特徵,就是囂張跋扈。而這個賈謐,又要狂得更過分一點,居然敢在太子司馬遹的面前無禮。
這一舉動,遭到了太子的親叔叔、成都王司馬穎當場喝止。
為了讓圖片的重點更突出,從此圖開始,對於那些沒有出過場的司馬們,我們就不在標記了
然而賈后專權,成都王穎雖然貴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也很快遭到報復:不久就被趕出了朝廷,「出穎為平北將軍,鎮鄴,轉鎮北大將軍」。
這是非常典型的貶官,雖然鄴城也是繁華之地,但從首都洛陽被趕出去,明顯帶著外放的意味。
只不過司馬穎畢竟是皇帝的親弟弟,即便被趕出了京城,維持體面的職位也還是要有的,所以,朝廷才給了一個看起來很重要的「都督鄴城軍事」。
在當時的語境下,你可以把這個職位理解為「北部戰區司令」。在和平年代,這個頭銜就是一層光鮮的外衣,聽起來好聽而已。
惟有身在後世的我們,才會知道,亂世已經將至。也就是說,陰差陽錯間,賈謐的詆毀,竟然給了成都王穎亂世爭雄的最大資本。
而趕走成都王穎,也不過只是一碟開胃小菜。真正開啟了亂世的,是賈謐在賈后面前的一番讒言,正是這些話,讓賈后做出了廢除太子司馬遹的舉動。
於賈后而言,廢除並弄死太子,不過是舉手之勞,反正太子也不是她生的。但是,這卻讓賈后產生了一個很大的誤會,就是以為最大的威脅已經被消除,以後可以高枕無憂了。
她忘了,東宮還有一支上萬人的軍隊。
太子司馬遹當年由晉武帝司馬炎親自選定。這麼多年來,大晉朝的政治鬥爭雖然一再突破下限,但「太子是未來的天下之主」這一共識,卻為各方所接受。
多年以來,朝廷出於對太子安危的擔心,一直在不斷加強東宮的安保力量。幾輪鬥爭下來後,太子一系不僅未受牽連,反而還成了洛陽城裡一支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守衛東宮的軍隊,已經有上萬人之多。
這支軍隊的天職,從來都是保護太子。如今太子既已被殺,那麼這支軍隊存在的唯一意義,就只能是為太子報仇了。
也就是說,誰能為太子報仇,誰就有掌握這支軍隊的可能。
那誰會為太子報仇呢?會是忠貞正直的朝中大臣嗎?
當然不是,而是野心家。
趙王司馬倫就很有野心。
趙王倫是司馬懿的兒子,於當今皇帝司馬衷而言,已經是祖父輩的人物。可這位位高權重的主兒人老心不老,雖然一把年紀了卻不甘寂寞,想要趁著混亂下水摸魚。
他的智商不是太夠,但這不要緊,因為他身邊還有一位貼心的謀士——孫秀,正好可以彌補他這方面的不足。
太子被廢遭囚以後,東宮的軍隊很快就找上了趙王倫,請求撥亂反正。因為此時趙王倫還兼著一個太子太傅的身份,而且輩分又高,所以肌肉發達頭腦有限的士兵們幻想著,趙王倫能給他們主持公道。
但趙王倫卻自有打算。
在孫秀的授意下,趙王倫一方面答應著,另一方面卻又按兵不動,等待時機:他們並不是真想解救太子,而只是想利用這支軍隊,在這種目的下,死太子當然比活太子更有價值。
果然,賈后在不久之後便殺了太子,這讓趙王倫有了充分的起兵理由。他自己已經掌握著洛陽北軍,如今再加上東宮的軍隊,兩支力量趁賈后不備攻入宮中,成功奪取了權力。
一夜之間,趙王倫躍上權力的巔峰。
直到此時,趙王倫的行為依然具備合法性,他雖然專擅朝政,但也能被各方接受和認可。
可貪心不足,幾乎已經得到了人間所有一切的趙王倫依然不滿意,他還想更進一步:當皇帝。
有這種心思也難怪,守著晉惠帝司馬衷這麼一個弱智,任誰都沒有辦法產生尊敬之心。更何況這個弱智還有著全天下最為尊貴的身份,趙王倫難免會想,為何我不能搶過來試試呢?
這種時候,當然會有人跳出來表示反對。比如,中護軍、淮南王司馬允——這個名字大家不用記,只要記住他的身份是晉惠帝的親弟弟就可以了。
晉武帝一共有二十多個兒子,除了弱智的晉惠帝司馬衷和一些早夭的孩子外,其他的或多或少都還是有能力的。比如這位司馬允,史書就記載他「性沉毅,宿衛將士皆畏服之」,性格深沉堅毅,很得將士之心。
司馬允堅決反對趙王倫當皇帝。他認為天下畢竟是武帝的天下,你趙王倫輩分雖高,也只是個遠支宗室,皇帝的寶座再怎麼轉,也轉不到你的屁股下面去。
兩人這種立場上的差別,最終演變成了軍事衝突。
當時,司馬允任中護軍,掌管著宮廷武裝力量。趙王倫於是將司馬允升為太尉,想通過這種辦法剝奪司馬允的軍權。
可司馬允拿過詔書以後,卻發現這所謂的「聖旨」居然是孫秀自己寫的。司馬允大怒,隨即發兵圍攻趙王倫的相府。但在亂軍之中,司馬允落敗被殺。
一時間,趙王倫志得意滿。他磨刀霍霍,逼惠帝司馬衷退位為太上皇,自己登基做了皇帝。
趙王倫此舉,給自己招來了更大的反對力量。
首先發難的,是齊王司馬冏。
齊王冏是齊王司馬攸之子,於晉惠帝是叔伯兄弟。對於惠帝被廢,他並沒有像司馬允那麼反應激烈。之所以會跳出來,其實是趙王倫自己給自己挖的坑:
當初誅殺賈后時,齊王冏也參與了政變。但事成以後,趙王倫給自己的親信全部都升了官,對齊王冏這個盟友卻頗為小氣,只給了他一個遊擊將軍的虛職。
齊王冏當時就很不滿意,但孫秀卻絲毫不care,竟然把齊王冏趕到了許昌。親王出鎮地方,照例是要兼軍職的,身在許昌的齊王冏實際上就變成了晉朝的「中部戰區司令員」。
如今趙王倫篡位,齊王冏覺得自己報復的機會來了。他效仿一百多年前的袁紹,發檄文討伐趙王倫。
身在鄴城的「北部戰區司令員」、成都王司馬穎最先響應。他本來就是晉惠帝的親弟弟,又因為得罪賈后黨羽被趕出了洛陽。如今惠帝被廢,就算是出於責任心,他也要加入齊王司馬冏的討伐隊伍。
河間王司馬顒則有點反覆,他本來是押寶趙王倫的,後來發現反抗的隊伍不斷壯大,才又改主意加入了齊王冏和成都王潁的陣營——這裡要順便提一句,河間王顒此時鎮守長安,可以算作是「西部戰區司令員」。
這位河間王顒相當奸猾,他的軍隊出發後便一直磨磨蹭蹭。還沒走出潼關,司馬倫和孫秀就已經被齊王冏殺了,河間王顒平白撿了個大紅包。
而齊王冏跟成都王潁則一路招兵買馬,幾十萬人浩浩蕩蕩殺向洛陽。
趙王倫和孫秀手忙腳亂,倉促應對。兩人又是佔卜,又是請神問道,巫師來了一波又一波,恨不得把天兵天將都給招來。
然而前線傳來的消息卻讓雙方都大跌眼鏡:
齊王冏和成都王潁的烏合之眾完全沒有戰鬥力,根本就抵擋不住趙王倫派出去的正規軍。但亂世的滑稽和荒誕也就在這裡了:趙王倫的正規軍雖然贏得了戰鬥,卻贏不了人心。前線有將領不想打仗,居然跑回洛陽跟朝廷說,贏的是齊王囧。
一時之間,洛陽惶恐。
齊王和成都王的聯軍由此站穩陣腳,開始反攻。趙王倫與孫秀在洛陽惶惶不可終日。
不久以後,城內發生兵變,趙王倫與孫秀被殺——八王之第三王,歸位。
齊王冏率先進入洛陽,晉惠帝司馬衷復位。至此,八王之亂的第二階段,以齊王冏為首的聯軍中場獲勝、趙王倫被殺而告終。
八王之亂的第三階段,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惠帝司馬衷顛沛流離的悲慘生活。
在前後四年多的時間裡,惠帝被裹挾著多次「御駕親徵」,受過凍,挨過餓,近距離感受過殺戮,不止一次受傷,妻子還慘遭侮辱,最終,他自己也被毒殺。
可以說,除了被俘於敵以外,惠帝幾乎嘗遍了歷代帝王所能受到的所有委屈。
一切的事情,還是得從所謂的「三王義舉」說起。
齊王司馬冏、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圍攻趙王倫的結果,是趙王倫兵敗,齊王冏進京。而齊王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被軟禁在金鏞城內的惠帝迎接回來復位——此時惠帝可能並不知道,這不是他苦難人生的結束,而是開始。
在此次「三王義舉」中,雖然兵士與普通百姓的死傷不在少數,但進行事後清算時,政治生態相對還算文明,畢竟無論輸家還是贏家,大家姓的都是司馬,而且趙王倫論起輩分,還是齊王冏的祖父一輩。所以,即便趙王倫犯的是謀逆大罪,最後也僅僅賜了自盡,多少還是要給皇室留些體面的。
總的來說,這次死的司馬並不多,除了趙王倫跟他的兒子們以外,就只有義陽王司馬威了。原因也很搞笑,是因為惠帝司馬衷非要他死。
當時黨附趙王倫的王爺們不少,齊王冏本打算全部饒過,但惠帝說:「阿皮捩吾指,奪吾璽綬,不可不殺!」
阿皮是司馬威的小名,惠帝說,趙王倫篡位時,是司馬威掰著他的手指頭搶了玉璽,所以不能不殺!司馬威於是領了便當。
但朝局卻沒有隨著趙王倫的死而安定下來,僅僅一年多以後,三王內鬥所引發的亂局就再不可控。天下自此大亂,一直到八十年以後,苻堅統一北方,中原大地才算是得到了短暫的和平。
當時,在趙王倫的勢力被翦除後,多方曾達成協議:齊王冏在洛陽輔政,成都王潁和河間王顒各回各家,成都王穎回鄴城,河間王顒回長安。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但事實上,這只是各懷鬼胎下的妥協。
其中,齊王冏因為首倡大義,而且率先入城,所以留在洛陽主持朝政。河間王顒本來幹的就是政治投機的勾當,這次下注成功且收入頗豐,自然也開開心心地回他的長安,割據一方去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滿意這個安排的。
諸王在分好各自的地盤以後,陸續出京。出京前,他們紛紛去武帝的陵前拜謁。在謁陵期間,有一些小細節被透露了出來,頗耐人尋味。
跟齊王冏一起去謁陵的,是新野王司馬歆。
在此次「義舉」中,新野王歆收穫頗多,不僅獲封王爵,還得到了「都督荊州軍事」的職位——還記得不?就是楚王瑋當年的「南部戰區司令員」一職。
在晉武帝司馬炎的陵前,新野王歆跟齊王冏說了這麼一番話:「成都王穎是惠帝的骨肉至親,如今同立功勳,論理也應該留他在京中輔政——如果不能的話,還是要早些削了他的兵權才好。」
這番話的背景是,成都王潁是惠帝的親弟弟,也就是晉武帝的親兒子。而齊王冏跟惠帝則是叔伯兄弟,兩人的祖父都是司馬昭。至於新野王歆,他的血脈就更遠了,他父親跟司馬昭是親兄弟。
從惠帝的角度來論,齊王冏只是疏親,成都王穎才是至親。如今成都王潁手握兵權,無論如何都是個隱患。所以,新野王歆才會跟齊王冏說這番「肺腑之言」。
不久之後,成都王潁也去謁陵了。陪著他的,是長沙王乂。這兩人雖然不是一個媽生的,但卻都是惠帝的親兄弟。
因此長沙王乂是這麼跟成都王潁說的:「天下是先帝的天下,還是要靠成都王您啊!」
言下之意是,這天下乃是我們家的天下,如今讓他們那些遠親把持了朝政,這算怎麼回事!
本以為從此能天下太平,但當這些對話流傳出來,洛陽官場膽戰心驚。
果然,沒過多久就出事了,起源還是齊王冏。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齊王冏當初發檄文討伐趙王倫時,成都王潁第一時間響應,但河間王顒卻有些反覆,他覺得趙王倫的贏面更大,因此便抓了使者,打算送到洛陽邀功。
只不過走到一半,發現局勢不對,河間王顒才又重新掉轉槍頭,改為支持齊王冏,出兵攻打趙王倫。
而且,河間王顒的出兵還特別沒有誠意。軍隊從長安出發後,一路磨磨蹭蹭,都還沒出潼關,齊王冏就已經進了洛陽。
也就是說,河間王顒以極小的成本,做了一次收益巨大的政治投機。
這種行為,當然會讓齊王冏有想法。而這些想法,又遭到了他人別有用心的利用。結果,就是兩人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直至反目。
河間王顒從長安給洛陽的晉惠帝上表,要求輔政的齊王冏讓位於成都王潁——多麼典型的拉一派打一派。
那成都王潁又是什麼意見呢?他用沉默表示了贊同。
這其實也是齊王冏自己捅的簍子:在之前的動亂中,惠帝的太子司馬遹和他的兒子們已經全部死於政變,惠帝的直系子孫一脈徹底斷絕。這意味著晉惠帝一旦駕崩,那麼不管從血脈親近程度、實力大小,還是甚至於從民間名望來說,成都王潁都是最有可能繼位的——到時候,齊王冏的輔政也就做到頭了。而齊王冏很明顯不想就此退場,因此,他找了惠帝的一個侄子來做太子。
成都王潁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礙於沒有明面上的理由,也只能是隱而不發。如今既然河間王顒站了出來反對齊王冏,那麼他理所應當會支持。
本來,河間王顒在長安,成都王潁在鄴城,兩個人都不在洛陽,齊王冏暫時還沒有什麼軍事壓力。但三巨頭之間不對付,洛陽城裡卻有人率先坐不住了,長沙王乂居然首先跳了出來,開始帶兵攻打齊王冏。
雙方在洛陽城裡大戰了三天三夜,戰火從街面上一直燒到皇宮裡。惠帝在一眾禁軍的保護下,就這麼看著不遠處刀光四起血肉橫飛,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三天後,齊王冏戰敗,連同兒子們一起被長沙王乂殺死。「八王」中的第四位主角,就這麼退場了。
戰後,大家又達成了一種奇怪的平衡:由長沙王乂取代齊王冏,主持朝政,但遇事需要徵求身在鄴城的成都王潁的看法。
這種脆弱的平衡只持續了一個多月,河間王顒和成都王潁就又跳了出來,他們準備聯手趕走待在洛陽的長沙王乂——有兵有槍的人就是不一樣,從不都好肯好說話,一言不合就幹架。
雙方在洛陽周圍大戰,長沙王乂不放心別人,便帶著惠帝出徵,但不成想老巢洛陽卻被端了。就這樣,惠帝在洛陽周圍遊蕩了兩個多月才得以回京。
但日子依然不消停,自此以後,長沙王乂再也不敢把惠帝單獨留下來了,他走到哪都要把惠帝帶著,惠帝因此又跟著長沙王乂上了兩次戰場。
可惠帝終究不是護身符也不是吉祥物,到最後,他還是沒能保得了長沙王乂的命。整個經過,說起來也很無釐頭:
長沙王乂的部隊,跟河間王顒和成都王潁方面的聯軍野戰了幾場,最終,長沙王乂被圍在洛陽城裡。
城裡的糧食越來越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這時候,身在洛陽的東海王越率先反水。
東海王越把長沙王乂給關了起來,然後向圍城的河間王顒部將張方投降。
張方這個時候已經準備撤了,突然發現城裡投降,喜出望外,急忙進城,囚禁了長沙王乂,控制住了局面。
可城裡的人在投降以後,才發現敵人實力一般,就又有點反悔,想把長沙王乂再劫出來。
張方見機不妙,先下手為強,殺了長沙王乂。
第五位王爺,又退場了。
戰後,慣例又到了分戰利品的環節。
這次的結果,是東海王越取代長沙王乂執政,河間王顒和成都王潁各回地盤。但成都王潁這次又多分了點:他被封為皇太弟,帶著公卿百官和儀仗回了鄴城。
也就是說,東海王越所謂的執政,不過是留在洛陽,空守著晉惠帝——這場景,一如百年前漢獻帝的待遇。
表面上看起來,東海王越是留下來輔政了,但實際上,他守著的只有空架子一個,朝廷都被成都王穎帶走了。
半年以後,東海王越終於跟成都王潁鬧翻。東海王越帶著惠帝和大軍,浩浩蕩蕩地向鄴城殺來。
之前長沙王乂帶著惠帝出徵,無非也就是繞著洛陽兜兜圈子,惠帝並沒有什麼危險。但東海王越這次卻把惠帝給坑慘了,因為安保措施做得不好,惠帝臉上被射了三箭……
兩廂一番PK之後,東海王越慘敗。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故事:
東海王越兵敗後,百官四散,只有侍中嵇紹一個人還守在惠帝身前。當敵軍逼近時,惠帝大喊:這是忠臣,不要殺他!
但兵士卻說,奉皇太弟(成都王潁)的命令,只不傷陛下一個人。然後手起刀落,鮮血濺到了惠帝的衣服上。
事後,侍從準備浣洗御衣,可司馬衷說:「這上面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
這次出徵,本來是東海王越帶著惠帝徵討成都王穎,可結果,卻是他自己把惠帝親手送到了成都王穎的手上。在這一戰中,惠帝不僅自己受傷,身上染了嵇紹的鮮血,還丟了天子六璽。
而半年都不到,惠帝在鄴城就又待不下去了。
因為成都王潁也不是個軍事小能手。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打仗,底盤越打越小,實力也越打越弱,最後,被盤踞於幽州一帶的大將軍王浚擊敗,在鄴城實在沒法待了,只能是帶著晉惠帝撤到洛陽。
在這裡,他們又碰到了老熟人,河間王顒的部將——張方。繞了一大圈,惠帝終於落到了河間王顒的手裡。
此後,失去競爭實力的成都王潁不久便被殺。第六王,歸位。
河間王顒有自己的想法。
他覺得洛陽太遠,還是長安好。因此,在張方把洛陽搶掠了一番後,就帶著惠帝撤回了長安。
史載,「魏晉以來積蓄,掃地無遺。」這個場景,又是對一百多年前的重複:當年董卓敗於關東聯軍,將漢獻帝劫持到長安,臨行前,將洛陽一炬焚毀。
至此,最終對決終於落到了河間王顒和東海王越的身上。
此時八王之亂已近尾聲。惠帝在被劫持到長安後,東海王越聯絡當時晉朝尚存的殘餘勢力,發起聯軍討伐河間王顒。
混亂前後持續了約一年時間,最終,河間王顒被擊斃,惠帝被接回洛陽,東海王越成為最後的贏家。
八個月後,晉惠帝中毒身亡,結束了他荒誕又痛苦的一生。
八王之亂,終於塵埃落定。
所有的大江大海,源頭都不過只是一捧細流。紛擾了西晉王朝二十多年的八王之亂,一開始閃爍出的苗頭,也不過只是晉武帝司馬炎臨終設計的那一套制衡體系。
在晉武帝的設計中,各方勢力相互牽制,誰也不能一方獨大,這是因為他自己的兒子能力存在缺陷,所以不得以採用這種辦法。
但這套反覆交錯的體系,卻需要有一個最終裁決者存在,如此,各方勢力才能達到彼此牽制的效果。如果皇帝一旦缺位,那麼彼此之間的矛盾就將不再是牽制,而會爆發成衝突。
所以晉武帝設計的制度其實是矛盾的:他想要通過相互制衡來保證惠帝的權威,但事實是,惠帝只有有了權威才能保證彼此間的相互制衡。
到最後,武帝要的制衡並沒有出現,權威也淪喪殆盡。
而接下來的列王紛爭,那就是武帝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了。經此一役,他的王朝行將就木,即便十幾年以後,司馬睿在建康城再立晉鼎,那也只不過是士族共和的產物。
司馬氏的皇權,已經隨著王爺們的自相殘殺成為歷史。
此後,世家大族終於走上歷史的前臺。
今天的番外,來介紹一些在正文中被省略了的支線劇情。
首先補充一下正文中楊駿被殺的大致經過:
當時,賈南風與司馬瑋密謀除去楊氏,楊駿卻毫不知情。某天夜裡,由司馬衷下詔,聲稱楊駿謀反,罷去一切官職,以侯爵歸家。同一時刻,司馬瑋帶兵屯住了司馬門,隔絕宮內外,以斷絕楊太后與楊駿之間的聯繫,宗室司馬繇則領兵至楊駿府中拿人。
楊駿得知宮中起變後,急召臣屬議事。有人明白事理,跟他說:
如今宮內有變,想想也知道,肯定是賈南風謀劃的,將要對您不利。
因此,如今最好的辦法是燒掉雲龍門,阻隔對方的軍隊,懸賞為首將領。
同時,還應該帶著太子以及外營士兵走萬春門入宮,誅殺奸人。
若不如此,你我都將無法免難。
面對著這番真知灼見,楊駿猶豫了半天,最後給出回答:「雲龍門是當年魏明帝建造的,花費巨大,就這麼燒了,多可惜啊!」
聽到這種誓死捍衛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高尚言論,旁人禁不住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當夜,楊駿死於亂軍之中。
這番畫面,是不是依稀有些眼熟?
沒錯,相似的事情在幾十年前就已經發生過一次了。當時,魏帝曹芳帶著大將軍曹爽出城祭掃高平陵,太傅司馬懿在城中發動政變。
那一次,也有人負責屯住司馬門隔絕中外。司馬懿則寫信給曹爽,勸他放棄抵抗,並保證不事後加害。
當時也有人勸城外的曹爽不要輕信,但曹爽在百般權衡以後,依舊放棄了抵抗,並最終被殺,一如今日之楊駿。
——巧合的是,楊駿此時的府邸,正是曹爽當年的豪宅。
楊駿死後,按慣例要夷三族。楊駿的弟弟、衛將軍楊珧不免向司馬繇哀求:當年我們曾經跟先帝有過約定,要免我全家的!詔書就藏在太廟中,張華可以作證!
但司馬繇怎麼會真的去找張華呢,他直接就結果了楊珧。
接下來被處理的,是楊駿的夫人龐氏,以及楊太后。
在當晚的政變中,楊太后曾希望能扭轉局勢,但無奈宮門已經被封閉,宮內全是賈南風的黨羽,無法行事。
情急之下,楊太后派人向宮外射箭書,說「救太傅者有賞」。但這封箭書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反而還成了如今的罪證。
楊太后跟她的母親龐氏,被賈后反覆羞辱。賈南風先把楊太后幽禁在永寧宮,說龐氏是太后之母,可以免死;隨即又組織朝堂討論太后的「謀反之事」,最終把太后廢為庶人。
而在楊太后被廢以後,龐氏的護身符也不復存在,最終還是被押上了刑場。
賈南風為了羞辱楊太后,專門把她拉到刑場上觀刑。史書記載,「龐臨刑,太后抱持號叫,截發稽顙,上表詣賈后稱妾,請全母命;不見省。」
——楊太后抱著龐氏嚎啕大哭,頭髮散亂,上表自稱臣妾,請賈南風放過龐氏。但賈南風不為所動,龐氏最終被殺。
一年以後,楊太后自己也在幽禁之所凍餓而死。
楊氏一門的悲慘結局,讓人唏噓不已。而回看楊駿執政後的表現,可以評價為拙劣,但絕非惡劣。
只能說,權力的遊戲,不是他這樣的蠢人能玩得了的。
再來介紹一下惠帝的第二位皇后:羊獻容。
西晉初年的泰山羊氏,絕對是一等一的大族。這一族,能參與機密的重臣就有兩位:羊祜和羊琇。皇后也有兩位,分別是景獻羊皇后(景帝司馬師之妻),以及惠帝的這位羊皇后。
細心的讀者可能發現了,惠帝的這位羊後,是沒有諡號的。
對,因為大晉朝沒有辦法給她追諡。
羊獻容被立為皇后,本身就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當時,賈南風被趙王倫逼死,羊獻容因為外祖父跟當時的權臣孫秀是一族,所以才被封了後。
而在這之後,羊後就開始了反反覆覆被廢又復位的人生:
列王紛爭,成都王潁擊敗長沙王乂後,羊後第一次被廢。
不久後,成都王潁敗出洛陽,羊後第一次復位。
河間王顒的部將張方攻入洛陽後,羊後第二次被廢。
過了不久,張方裹挾惠帝西遷長安。留在洛陽的行臺以惠帝的名義,第二次幫羊後復位。
之後張方第二次入洛陽,羊後第三次被廢。這次,河間王顒動了真格,他以惠帝的名義下詔,說羊後來歷不正,而且屢次為奸人所立,故而應該賜死。
此時河間王與惠帝尚在長安,留在洛陽行臺中的官員面對著這封詔書陽奉陰違,羊後最終得以免死。之後,惠帝回洛,羊後第三次復位。
不久後,張方的黨羽洛陽令何喬第四次廢后。待張方去世,羊後又第四次復位。
惠帝駕崩時,當時的皇太弟是惠帝的弟弟司馬熾,羊獻容於司馬熾為嫂,因此無法升任太后。但她也做出了自己的反抗,召曾經被立為太子的清河王覃入宮,只不過最終沒有成功。
之後司馬熾即位,是為晉懷帝,尊羊後為惠皇后。
幾年以後,洛陽被攻陷,懷帝君臣以及惠皇后羊氏全部都變成了匈奴人的俘虜。這個女人的命運,又一次發生逆轉。
羊獻容被匈奴王族劉曜收為妾室。後來經過一系列的政變,劉曜登基為帝,成了前趙的最後一任皇帝,羊獻容於是又變成了皇后!
關於這位羊後,《晉書》裡有這麼一段記載:
(劉曜)問曰:「吾何如司馬家兒?」——我比司馬家的那小子怎麼樣啊?
史料並沒有記載這句話是在什麼樣的場景下被問出來的,但羊獻容的回卻很有意思:
怎麼可以一併而論呢!
陛下是開創基業的聖主,司馬衷是個亡國之君。他既保護不了妻子、兒子,甚至都保護不了他自己。他雖然貴為帝王,但我身為他的妻子,卻數次遭凡人所辱,甚至想過自殺,根本就沒有想過還會有如今的好日子。
我出身於高門,本以為天下的男人都差不多,但自從見到陛下您以來,才知道什麼叫真丈夫!
劉曜聽罷這話,極為受用。
平心而論,這番話裡不乏恭維。但回顧完羊獻容悲慘的一生,你不免會覺得,恭維之中,也是含有幾分真心的。
在晉朝時,她雖然貴為皇后,但卻一直都只是別人手裡可以隨意擺布的工具,始終都活得擔心受怕。直到來了劉曜這裡,她才算是真正過上了安定的日子。
羊獻容在劉曜身邊一共十一年,其中做皇后的時間有四年,且在朝政上頗有話語權。她給劉曜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其中一個還被立為皇太子。
在此之前,她也曾給晉惠帝生過一個女兒——清河公主。這位公主在洛陽城陷時遭人劫持,此後被賣做女婢,受盡虐待。所幸後來還是逃了出來,在東晉歸宗,改封臨海公主。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尤其是對飽經坎坷的羊獻容而言,安定,可能真的就是她所追求的最大幸福了。
只是男人們不會這麼想。於晉朝而言,羊獻容就是失節的,他們沒有給她一個惡諡,就已經是寬大的仁慈了。
最後的最後,我們要來解釋一下為什麼「八王之亂」明明不止八個王,而且事跡並不同時,卻還要被叫做「八王之亂」?
通過上面的文章,相信大家都已經看到了,八王之亂並不是只有八個王爺打來打去。實際上,這其中牽涉到的王,大約有十幾個。至於死於這場亂局的,那就更多了,可能有幾十個。
稱「八王」,是因為這八位在這場大亂局中,影響相對比較大,所以唐人在編纂《晉書》時,就把這八個人放在了同一篇傳記中。
至於其餘的,則各歸其位。
什麼叫各歸其位?
《晉書》對於宗室,是以血脈世系來編排的。比如「列傳第七」中的司馬,就是司馬懿的兄弟們,以及這些兄弟們的後代;「列傳第八」中的司馬,則是司馬懿的兒子們和司馬昭的兒子們,以及他們的後代……同理往下推,司馬炎的兒子們,在「列傳第三十四」裡。
這樣看下來,惠帝依然是最苦命的:他只有一個兒子司馬遹,都沒法跟別人往一塊湊。沒辦法,《晉書》只能單獨給他開一篇,讓他住在「列傳第二十三」號房間裡。
而最鬧騰的八王,則被攢在「列傳二十九」裡,過上了如大學生宿舍一般熱鬧的集體生活。
至此,我們關於「八王之亂」,終於算是說完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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