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稿人語 戴維
笑比哭好
棟篤笑和脫口秀都是指單口喜劇,只不過譯法不同,進入國人視線一早一晚。剛過去的2020年,中國人的娛樂生活裡除了刷劇,還多了一個項目:追《脫口秀大會》。那些犀利乖張的脫口秀演員像蝴蝶的翅膀,總能撩得你捧腹大笑,順帶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輿論風暴,比如楊笠調侃男性的那句「這麼普通,卻那麼自信」。
相比之下,在廣州街頭全職說棟篤笑的鐘永明,要「慘」多了。辭職十年,六年只賺了2000多元,要是沒家人的支持,很難想像他靠什麼活下來。但我們讀他的故事,不單純是被他逗樂,你覺不覺得,這窮困潦倒的激情裡有一種周星馳電影《喜劇之王》的似曾相似呢?
什麼是脫口秀演員?就是那種「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大家開心一下」的人。
我們為什麼愛看脫口秀?當然是因為笑比哭好,大笑比大哭好,敢嘲笑自己的人,還有什麼天大的麻煩挺不過去呢?
新的一年,祝你笑口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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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UMN
「棟篤笑」藝術指南
口述 鍾永明 記錄 葉小果
當晚,我在棟篤笑愛好者的QQ群裡問觀後感,有人直率地說:「聽你說了40分鐘,很無聊,糟糕過老師講課」
—— Hello,Travel ——
2014年8月23日,星期六。我信心滿滿地決定第一次去街頭表演棟篤笑。
我提前在網上發了預告。中午從家裡出發,4點到達廣州最繁華的正佳廣場北門,選了一個位置開始講。周圍人來人往,但很少有人注意我,只有一個人在不停地拍照。
那個位置,是一個歌手的常年「地盤」。快8點,他騎著單車,拉著音箱來了,催我把場地還給他,「又沒人聽你的,還講什麼?」
收拾音箱的時候,我喜出望外,旁邊怎麼有10元錢?歌手告訴我,是剛才拍照那人給的。這是我辭職41個月以來的第一份工資,也是我做棟篤笑的第一份收入,我要留下來做紀念。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拍照的人是報社記者。
2017年在廣州街頭表演棟篤笑
當晚,我在棟篤笑愛好者的QQ群裡問觀後感,有人直率地說:「聽你說了40分鐘,很無聊,糟糕過老師講課。」
就像一盆冷水澆向燃燒的柴火,我一下子冷靜下來。我停止了表演,剪掉了長發,開始「閉關」修煉。
我是一個在街頭表演「棟篤笑」的全職藝人。
棟篤笑來自國外,英文叫stand-up comedy,通常由表演者一個人講搞笑段子來逗笑觀眾,有點像中國的單口相聲。這個譯法是香港演員黃子華發明的,「棟篤」在粵語裡是站立不動的意思。
我是廣州人,出生在從化的一個小山村,小時候和女孩子說話都會臉紅。初二時,我買了一本書《交際與口才》,書裡講「越害怕什麼,越硬著頭皮去做,就是真正的勇敢」,我受到鼓舞,特意去鍛鍊膽量。晚上8點多,我沿著山路走了一圈。經過一片墳地時,我怕得要命,腿都發軟了,本來有點鼻塞的,這一嚇也嚇通了。
半年後,我不僅膽子大了許多,還迷上了演講,做夢都想成為演說家、律師。可中學階段的我就是個學渣,數理化考試要是沒有選擇題,我估計會得零分。
一個人讓成千上萬的人哄堂大笑,那感覺肯定很美妙!我內心突然感覺到一種召喚
—— Hello,Travel ——
1998年我高中畢業,正好遇上亞洲金融危機,工作難找。我就在家裡打散工,同時開始自學英語。沒有書,就一臺收音機,我一邊聽,一邊跟著哇哇叫,一天到晚練習發音。家裡人擔心我瘋掉了,爺爺說「求不到的東西就莫強求」。
不就是英語嘛,有什麼大不了的,等我學會了給你們看。
2002年在模具廠上班
兩年後,我找了一份正式工作,在廣州一個模具廠當學徒,300塊錢一個月。那時候,模具師傅的工資動輒過萬,很俏的。我每天5點不到起床,跟著一臺巴掌大的收音機學英語,晚上8點下班又繼續學。我買了一本英語範文書,每晚睡前背一篇,到後來我能順背如流。
無論走路,還是吃飯,我都在心裡默念英語,所以我吃飯總比別人慢。
這樣學了三年半,模具沒學精,英語倒學成了。
我學英語的收音機
2005年,我到東莞一家外資模具廠做普工。老闆的兒子從美國來看他老爸,我因為英語比較溜,老闆讓我接待。晚上我們在酒吧喝了酒,頭暈暈的,我的英文水平突然好了很多,說話都不打結,對著一群外國人,我簡直暢所欲言。
2009年我當了英語翻譯
後來,我跳槽了,在另一家廠負責技術翻譯和聯絡海外客戶,工資從1000多元漲到6000多元。
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香港藝人黃子華的新聞,說他一個人一支麥克風可以在大劇場對上萬人連講兩小時,觀眾從頭笑到尾。一個人讓成千上萬的人哄堂大笑,那感覺肯定很美妙!我內心突然感覺到一種calling(召喚),一下子就推開了棟篤笑的大門。
我在村外山谷裡的草地上躺下來,想著自己再不開始做喜歡的事,也許以後就沒機會了。太陽下山前,我做了決定
—— Hello,Travel ——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人生必須樹立高遠的目標,並且永遠不要迷失。在對棟篤笑深入了解後,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高遠目標。
我把美國排名前100位的棟篤笑演員,搜了個遍,翻來覆去觀摩他們的表演。一邊看別人的表演視頻,一邊幻想自己就是舞臺上的那個人。
但我鑽研棟篤笑的時間非常有限,因為我一個人要對接印度、菲律賓、美國三國的客戶,加班是常態。我想到了辭職。但手頭沒攢下什麼錢,就計劃再工作三年。
2016年我在廣州白雲區太和工廠講棟篤笑
到2011年春節,我又思考是否要全身心投入棟篤笑。我走到村外山谷裡的草地上躺下來,想著自己32歲了,再不開始做喜歡的事,也許以後就沒機會了。
太陽下山前,我做了決定:辭工,並且三年內不考慮終身大事。
當時在過年,全家人都被我氣壞了,我爸拍桌子大罵:「你系咪想激死我搵山拜(你想氣死我,找個墳來拜嗎)?」自古忠孝難兩全,我要選擇忠於自己的理想,把寶貴的時間全部用在棟篤笑上。
我辭職了,成了全職表演棟篤笑的自由人。
場面冷得尷尬。主持人不客氣地說:「歡迎你來參加開放麥,不過下次你還是唱歌吧,不要講棟篤笑了」
—— Hello,Travel ——
辭職後,我在外面租房住,只在春節、清明、中秋回家,因為面對家人的壓力太大了。
我也找不到人交流,只好一個人看書,看大師們的表演視頻。國內沒有教學棟篤笑的書,我在網上搜了幾本掃描得很模糊的英文原著,看得很辛苦。
我創作的棟篤笑,都是用英文寫的。一是怕太久不練會丟掉英語,二是我想成為三語(普通話、粵語、英語)棟篤笑演員。創作前,我也沒主題,想到什麼搞笑的就記下來,歸類到不同文檔下,然後坐在電腦前反覆修改,打磨成5分鐘左右的段子。一有空我就拿一個麥克風,跑到附近的筆架山上練習。
2013年7月,我在廣州白雲山下的柯子嶺租房住下來,想著是時候找地方表演了。
我看到別人拉著音箱在街頭賣唱,我也花1480元買了一個音箱,印了有「鍾永明棟篤笑」字樣的紅色T恤,準備去街頭表演。
周末,我站在白雲山景區入口,上山下山的人流量很大,我拿著麥克風,二十多分鐘不敢說一句。我反覆做深呼吸,一遍遍張開嘴,卻總發不出聲音,最後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
原以為會有很多人來圍觀,可我講了半個多鐘頭,只有一個小孩子停下來看。我就講了一個動物的故事配上搞怪的動作,那個小孩子邊笑邊拍手。
珠江新城有一間愛爾蘭酒吧,每周三是開放麥之夜,誰都可以報名上臺做任何形式的表演。我的第一次舞臺棟篤笑就是在那裡講的,對著滿屋的老外講英文棟篤笑,笑果不錯。
第二周,我又去了。一個女服務員說,閣樓上有個老外笑到噴飯。
我又去講了幾次,場面冷得尷尬。主持人不客氣地說:「歡迎你來參加開放麥,不過下次你還是唱歌吧,不要講stand-up comedy了!」
這又給我當頭一棒。回到出租屋,我反思自己的狀態,決定閉關練習。但房租加上各種開銷,我快頂不住了,便厚著臉皮搬回家住。
騙子讓我更堅定了全職做棟篤笑的信念,人家就是因為專業才騙到我的啊。有什麼難過的事就說出來,可以讓大家都開心一點,這也是棟篤笑的精神
—— Hello,Travel ——
棟篤笑講究個性,崇尚原創,不管自嘲、諷刺,還是打破禁忌,目的都是讓觀眾們暢快淋漓地大笑。而好段子都是從生活經歷中提煉出來。《我的家鄉從化》、《在模具廠的那些年》、《愛情故事》都是我的棟篤笑常備節目,裡面有我的打工經歷、青春記憶,還有各種離奇遭遇。
就在我「閉關」創作期間,遇到了電信詐騙,我被騙了兩萬多元。家人勸我老老實實找份工作,不要再搞什麼棟篤笑。我也自責怎麼那麼笨。不過,有什麼難過的事就說出來,可以讓大家都開心一點,這也是棟篤笑的精神。
我反思自己受騙的過程,騙子讓我更堅定了全職做棟篤笑的信念,人家就是因為專業才騙到我的啊。
我重新振作起來,經常帶著一壺水出門大半天,家人都不知道我在忙什麼。其實是為了躲避幹擾,我跑到附近一座山上去大聲練習。
那個一百多米的山頭,在上世紀90年代末規劃要建墓園,臺階都修好了,後來被廢棄。村民很少去那裡,剛好成了我練習棟篤笑的場所。這段經歷後來被我提煉成粵語歇後語「系(在)墳場講棟篤笑——氹(哄)鬼開心」,收錄到段子裡。
2015年中秋節前一天,我在村裡兩塊水泥板搭建的舞臺上,給親戚、朋友、同學做了一次「鄉下棟篤笑」匯報演出。他們不知道棟篤笑是什麼,我希望能獲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更好地把夢想堅持下去。
為了有人來看,我列印了幾十張宣傳單,騎電動車張貼到周圍的村子。10塊錢一張門票,總共賣出了35張。
原定3點開始,只來了一個同學。等到3點半,又來了4個人。不管了,我開始演出,講了90分鐘。在最後一段,全場二十來個觀眾終於笑了一次。
那個段子講的是奶奶向我催婚。我講給你聽——
奶奶:阿明,快點娶老婆。奶奶這麼老了,都快死了。
我說:沒有那麼快呢。
奶奶:啊?你還說沒有那麼快娶老婆呀?
我說:哎呀,我說你沒那麼快死啊,而且我也是為你好嘛。老人家什麼心願都了卻的話,是不利於長壽的。
奶奶:胡說八道……
這個段子要講廣東話才好笑,而且要模仿人物不同的表情和語氣。
不管怎樣,這是我人生第一場棟篤笑專場。
作為一名棟篤笑演員,最大的成功莫過於聽到觀眾說:「我今天本來好失意,聽了你的棟篤笑,我現在心情好多了」
—— Hello,Travel ——
我曾經聽人建議,花4000多元試了一次直播,但效果不好。我還是喜歡在街頭表演,能近距離面對觀眾,想講多久就講多久,直到音箱沒電。
2015年6月,我背著10斤重的背包,用小推車拉著音箱,坐大巴和公交,再次出現在廣州的街頭。音箱上的二維碼換成了收款碼,背包裡裝著我從家裡帶來的水和飯菜。我一般選擇人流量大的地鐵口,有時為了躲城管,就去遠一點的地方。每次開麥克風,我先唱一遍《海闊天空》,作為熱身。
在街頭講棟篤笑的快樂之一,就是能遇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人。
2016年春節前,我在白雲區人和地鐵站外面表演,有個老外路過,我跟他say hello,請他幫我測試一下講得行不行。幾乎我每句話都能把他逗笑,笑得腰都彎了。我看得出,他不是裝的。離開前,他掏給我50元。
那天,旁邊一個年輕人也給我打了50元。他正在路邊等車,一開始以為我是瘋子,看到我用英文講棟篤笑,好奇地圍上來。他建議我做直播吸粉。我說手機太舊了,做不了直播。
過幾天,我在天河區林和西地鐵口表演時,那個年輕人專門帶了一臺價值三千多元的手機送給我。我很感動,但覺得太貴重了,又還他。後來,他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還有一個在街頭表演時認識的朋友,建議我加入脫口秀俱樂部,並說自己在市區有一套空房,可以免費借我住三個月。那三個月,我每星期都去參加脫口秀開放麥,但始終沒什麼進步,就不好意思再住了。
有時,我在街頭也會被問,可以合影嗎?最離譜的一次是在肯德基,我上洗手間,有個人說,我見過你,就在衛生間前和我拍合照,後面是小便池。
曾經有一次,聽我講得最久的一位觀眾,我們一對一,他聽了兩個小時。後來才發現,我們互相搭救了對方的壞心情。那天,他辭掉銀行的工作,去面試本來十拿九穩的遊戲編程,結果因為太緊張而發揮失常。而我,早上去一個高大上的會所試演,演砸了。
作為一名棟篤笑演員,最大的成功莫過於聽到觀眾說:「我今天本來好失意,心情好失落的,聽了你的棟篤笑,我現在心情好多了。」
每個字每句話,人都要推敲打磨很久,就像軟體升級一樣。我儘量把作品改得更好,笑點更密集
—— Hello,Travel ——
我的第一次「商演」,是2019年4月,一個10人的小型包場。對方問我出場費多少,我說200元。本來約定講90分鐘,結果從晚上8點講到11點,觀眾願意聽,我講起來也不累,他們幾乎全程爆笑。
鮑勃·迪倫說過,面對50個人表演,比面對5萬個人難多了,因為5萬個人會互相影響,融為一個人格,而50個人各有各的人格。那個晚上的表演,是我的一個裡程碑。
但這樣的成功還是太少了。我曾經參加過一檔喜劇真人秀的電視海選,是廣東賽區的第107名參賽者,我表演了一段5分鐘的棟篤笑,第一輪就被淘汰了。
2020年在廣州一家酒吧參加「開放麥」
每當我在QQ群裡把自己的表演視頻發出來,熱火朝天的群立馬鴉雀無聲。這讓我挺受傷的。
我的體會是,中國人實在太難逗笑了,反而是老外特別能夠感應到我的笑點。不知道是老外比較有耐心,還是因為我的原稿都是用英文寫的。他們經常能聽我說半小時以上,笑得合不攏嘴。
我電腦裡有個表格,記錄了每次表演的情況,收入那一欄,六年加起來一共是2000多元,平均一場收入7塊多。說來慚愧,這麼多年,我一直靠家人資助生活。
一有空,我就坐下來修改英文稿子。每個字每句話,都要推敲打磨很久,就像軟體升級一樣。我儘量把作品改得更好,笑點更密集。今年因為疫情,我在家改稿的時間佔了一半,寫了214頁,13萬字。
2020年國慶期間,我重新走上廣州街頭表演。我幾乎已經把廣州所有地方都講遍了。如果有錢,我想去其他城市。
講棟篤笑的人都喜歡在臺上講自己窮,講這個話題我分分鐘可以奪冠。有人覺得我窮困潦倒,內心一定很痛苦。但我一直都很快樂
—— Hello,Travel ——
在街頭講棟篤笑,我越來越有感覺了,可是在舞臺上,我還是一個新人。以前我以為「街頭都搞得定,舞臺不在話下啦」,不對。在舞臺上,我經常會冷場冷到結冰,看看觀眾臉上的表情,我感覺自己講的是相對論。還有人給我起了個外號叫「畢卡索」,因為畢卡索的畫看不懂。
其實我對自己的段子還蠻有信心的。一個熱心的美國人給我提過意見:「你的稿子very good,你的問題是應該多積累點舞臺表演的經驗。」
辭職快十年了。講棟篤笑的人都喜歡在臺上講自己窮,我感覺講這個話題我分分鐘可以奪冠。有人覺得我窮困潦倒,內心一定很痛苦。其實是別人的錯覺,我一直都很快樂。世俗都講賺錢,我這麼多年賺不到錢,人家都說我不務正業,不可理喻,不能理解。但我一直認為,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就是辭職做棟篤笑。
家人和朋友都催我找工作,但棟篤笑需要全情投入,創作又耗時耗腦,純粹為了賺錢的工作只會消磨我追求夢想的動力與時間。
如果我有一個作品能流芳百世就夠了
朋友跟我說,我講棟篤笑的事被選進過「作文素材」。我不知道學生們是怎麼理解我的。我也聽過很多人說我沒天賦。但我很同意一句話:這世上只有一種成功,就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的一生。
激情就是我的天賦。如果不是因為熱愛,那是舍而求其次的人生。對我來說,那樣的人生,一點都不值得過。能夠做我喜歡的事情,就算六十年不成功又怎麼樣呢?
黃家駒說:「沒有音樂我會死的。」如果沒有棟篤笑,不如叫我去死。我一輩子,只想做棟篤笑這一件事。如果我有個作品,能夠像《海闊天空》那樣經典,流芳百世,就夠了。
(完)
編輯 戴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