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首席人物觀(ID:sxrenwuguan),作者|王明雅,編輯|江嶽
一、維權
原定於下午一點開始的釘釘直播會議被延遲了半個小時。
1點35分,陸陸續續還有新人連進來,語音直播已開啟,近百名群成員在線,七嘴八舌的聲音透過揚聲器放大,嘈雜而凌亂。
有一家人似乎正在吃飯,碗筷叮叮噹噹,中年男人乾咳了幾聲,與操著方言的女人拌嘴。小孩子突然哇哇大哭,尖銳的嚎叫聲刺破手機屏幕,引得像是媽媽的人哄起來。兩名年輕女孩子放低聲音說話,疑惑「我們這是連進來了嗎」?「連進來了吧」,她們自言自語地確認。
有人不耐煩地發牢騷,「不是說一點半開始嗎,怎麼還沒開始?」另一個聲音冒出來:「不要急,人多,我們要團結。」
這是2月18日下午,擠進這場釘釘直播會議的人大都從一個名為「蛋殼公寓維權群」的200人微信群而來。在群裡,他們不需要名字,而是統一備註好「地區-業主/租戶」。他們擁有同一個身份,蛋殼公寓維權者。
這幾天,在紐交所掛牌上市不久的蛋殼公寓陷入一場嚴重的信任危機。這是一家2015年才成立的、以高端白領為主要服務對象的長租公寓品牌。疫情期間,蛋殼一方面強制業主免除一個月租金,另一方面,大量租客卻仍需照常繳納房租,消息被曝光後,眾怒排山倒海而來。
這還不是全部。
有租客在微博上反映,這段時間,蛋殼不顧疫情嚴峻,強行讓用戶退租或換租。部分業主則採取了反制措施,根據房屋託管協議中「蛋殼逾15天未付租金,有權單方面解除合同」的條款,通知租戶在限定時間內搬走,甚者以斷水斷電和拒絕辦理小區出入證為脅。
這無疑刺激了在漫長疫情中備受煎熬的人們。
微信群裡,一名備註為「上海-業主」的成員剛詢問「是否有同一地區的維權者」,一位租客很快樹起了刺,「這不是租客維權群嗎,怎麼會有房東?」
有活躍的群成員立馬解圍:「大家都是受害者。」
沒有人再有異議。因為「中間商」背信棄義,常年以對抗關係出現在社交媒體中的房東、房客,前所未有地站到了同一陣線。
他們開始自救。
有情緒激動派。一位租客群裡號召「誓死不搬家」的朋友團結起來,一起抵抗。「我自己也可以戰鬥,當然,有一起戰鬥的人更好。」 有人怯怯回復,擔心房東強行趕人,很快被打氣壯膽的回覆刷屏,「打110。」「不要怕。」
有理智行動派。2月17日上午,一位混跡微博的群友宣布,找到一位願意幫忙的律師朋友,暫定下午1點在釘釘上直播,義務幫助大家解讀合同,共同維權。
但群裡很多人並未使用過釘釘。發問者接連出現,用過的人便一遍一遍回答,末了,有人乾脆製作了詳細的操作步驟分享到群裡。
還有人建議,大家用統一話術,比如「疫情期間,我被趕出出租屋流落街頭」向12345熱線投訴。質疑很快湧出,「我們目前還沒有流落街頭」。跟著這個話題,活躍的成員們迅速分成兩派,激進派認為這不過是遲早的事,保守派認為當根據現在的情形實事求是。
微信群一時陷入爭吵,混亂不堪。
見這個臨時成立的抱團群裂縫四起,一位備註「海澱-租戶」的姑娘一口氣刷了幾十個「聽歌」的卡通表情包,頭戴耳機,淚流滿面的樣子。「都打住,不要再說了。」這管用了——爭吵的人們住了口,群內歸於短暫的平靜。
那天午後,群人數還在不斷上升。只要有新人加入,群主就會提醒釘釘直播會議的通知。
中午1點38分,這場來自全國北京、上海、深圳、武漢等不同地區,有102名蛋殼業主和租客參加的直播會議終於正式開始。主持人設置好全員靜音,世界突然陷入靜謐,一位廣東口音李姓男律師打了個招呼,開始解讀業主合同。
二、失望
蘇蘇多數時候在圍觀,偶爾發言,都是參與表態,類似「我不會搬走的」,「我們要團結起來一起維權」。
她在北京焦化廠附近一間蛋殼公寓內住了三年,去年10月剛剛續租,因為有年付的優惠,她一咬牙繳納了一年的租金。這位姑娘在附近一家醫美機構搞行政工作,工資4000多,勉強能養活自己。
這段時間,受疫情影響,公司遲遲沒有開門,從1月份開始就沒有發工資了,「怕是要倒閉了」,蘇蘇跟我調侃。好在房租已交,她沒什麼支出壓力,索性把這不用上班的日子當成短暫假期,日子還算安逸。
寧靜在16號中午被打破。
當時她正窩在床上刷短視頻,自稱是房屋管家的人突然打來電話,沒有任何鋪墊,接通後直接告訴她:「因為不可抗力,房東要收回房子,限你在月底前搬走。」
「懵了。」蘇蘇一下子直起背。她試圖交涉,包括指出疫情期間搬家不方便等等。對方察覺她語氣強硬,態度變緩和下來,提出可以換到同小區的房源,並給予她一定服務費優惠。
蘇蘇沒有接受——她現在住的是一間帶陽臺的主臥室,而對方能提供的其他同等價位房源,條件都要差很多。
那個下午,她都在尋求解決方案,比如在微博上找投訴渠道,結果,剛輸入「蛋殼」兩個字,屏幕裡就冒出一大堆相關的投訴信息,大都因為蛋殼方面未給業主付租金,業主要求解除合同,限定租客在一定期限內搬走。她很快找到了北京地區維權群,成功加入。
當天晚上,她沒吃飯,也沒怎麼睡覺,80%以上的時間都在刷微博和微信維權群。
「幾乎給我整抑鬱了。」她後來告訴我。她不喜歡搬家,很大程度是因為漢服的愛好,在這間出租房,漢服和髮簪頭飾類物品堆滿了一個柜子,「實在是太多了,怕來回倒騰時弄壞。」
三年前搬進蛋殼公寓時,她開心了許久。
那之前,這個河北姑娘住過地下室,因為突擊檢查被清理出去;在前門蝸居過狹小破落的平房,房東二話不說就限定她兩天之內搬走;住過個人私自出租的公租房,政策嚴查時同樣倉皇被攆離。直到網際網路租房平臺崛起,她發現了蛋殼公寓,「裝修好,有保潔,多付點錢也是願意的」。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蛋殼是一個挺正規的中介公司」。
信任一旦打破,就很難重建了。
安東的意外降臨在2月14日那天。他在1月31日返京,從未想過,解除隔離的第一天,第一次出門,是去派出所。
房門是在那天上午被敲響的。
安東有些疑惑:外賣、快遞近期都無法上門,室友均在家,會是誰?打開房門,面前站著一位大姐,開口自我介紹是房主。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幾句客套而冷靜的寒暄過後,大姐直奔主題:蛋殼已經逾20天沒有付租金,按照合同,她想收回房子,希望他們一周之內搬家。同時,大姐邀請安東一同去派出所報警。房東並非不通情達理,她理解現階段無法搬家的難處,只是覺得蛋殼欺人太甚。
安東沒有猶豫,他叫上一同住的室友,一行人這麼多天第一次出了門。
那天是情人節,但北京城裡毫無節日氛圍。前幾日的暖陽隱去,寒潮突襲,上午淅淅瀝瀝地飄起雨夾雪,天氣預報說,下午至晚間還轉為暴雪。
在派出所裡,民警熱心幫忙聯繫了蛋殼的工作人員,表示得到對方的回覆會給安東來電。因為屬於財產糾紛,他們沒有管轄的權限,至多只能解決到這個地步。大姐和安東一行面面相覷,默默分別回家。至今,安東還沒接到蛋殼的電話。
次日,安東聽聞大姐一怒之下跑到了蛋殼北京總部維權,他也沒詳細問,對方不說,自是沒什麼結果。
作為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的運營人員,這幾天,安東居家辦公也很忙碌。他不知道一個星期以後怎麼辦,大姐似乎憑空消失,處理工作之餘,他心裡總隱隱不安。
他似乎也只能不安。
三、抗爭
廣東女孩郝蕾在年前得知2月要去成都出差四個月,這個消息讓她開心了很久。
她去年剛從國外留學回來,對那座以美食聞名的城市非常嚮往。父母得知消息後,也第一時間向女兒表示了祝賀。
疫情讓她的出差安排被迫延遲,而壞消息總愛結伴而行——她遠程租在成都的房子又出了問題:2月7日定好房子,8號起合同生效,13號,管家便告訴她:社區要求換租,因為業主不配合社區工作。
還是一樣的套路,管家推薦了其他幾處可以更換的房源,但沒有一套是郝蕾能看上的。
她沒有放棄,從網上找到小區物業電話,謊稱家中電暖氣壞了,中介不管事,希望能直接找到房東更換。物業很好說話,她順利拿到了業主的聯繫方式。
和房東對話後,她更加生氣了。
「蛋殼第一次聯繫我讓我免租,第二次直接讓我籤解約書,還要我再免半個月房租,現在我的系統內顯示已經沒有付款內容了。」房東發來一個捂臉的表情,「我一直都很懵,還打算過來跟租戶溝通呢。」
郝蕾由此確定,蛋殼在利用業主和房客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做文章,忽悠租客退掉沒有租滿的房子——以郝蕾為例,無論她是換租還是退租,這段時間的租金都會浪費掉。
蛋殼的官方投訴渠道也沒什麼用,郝蕾撥打了三次,對方都是冷冰冰地表示「會向上級反映」。
2月15號上午11點,她的手機突然收到一條簡訊,提示房間合約正在變更中,管家正在上門獲取門鎖密碼。
就這樣,郝蕾失去了她未及謀面的「新家」,那間能為她在成都提供落腳之處的、20平米帶陽臺和獨立洗手間的房子。
深圳的林南沒有坐以待斃。
她從事金融工作多年,在一個名為「深圳蛋殼公寓維權小分隊」的微信群中,組織大家集體向紐交所遞交投訴意見,「希望全世界的投資者們都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在群裡,她發布了一則朋友用英文寫的陳述蛋殼目前狀況的短消息,附上紐交所的郵箱,鼓勵大家積極投遞。這個2月18日剛剛成立的小微信群,人員已經迅速從20人出頭增加到70人左右,還源源不斷有人通過掃碼加入進來。
林南的故事與那些突然被要求搬家的租客大同小異,居家辦公的安逸日子被徹底打亂。
疫情期間小區封閉,外來人員和車輛均難以進入,如何搬家?電話裡,林南多次向我強調,她附近一公裡內已經有5名確診案例,小區管理嚴格,此時換租並不現實。更何況,「我謹小慎微到已經半個月沒有出過門了」,她憤憤,「我很怕死,出門被感染了誰負責。」
2月18日下午5點半,因為用戶維權聲勢逐漸浩大,蛋殼公寓官方微博發布一則說明,稱受疫情影響,蛋殼將協助個別業主收回房屋,涉及到部分租客的換租問題,已成立專項工作組,妥善處理租務問題。
有群友在深圳的群裡發了一張系統截圖,顯示因為退租申請人數過多排隊中。
2月19日上午,群裡又陸陸續續傳開,北京地區有業主拿到所欠的租金了。有人樂觀表態,那看來我們也快了。很快有人回了一句:
「那是因為在北京吧。」
群裡一陣沉默。
四、無措
長租公寓的風頭近年來正盛。
2019年11月,青客公寓登陸納斯達克,成為國內首個上市的長租公寓運營商。同一時間,頭部品牌自如則高調宣布其規模已突破一百萬間,上市已是板上釘釘。
在今年1月,蛋殼公寓成功在紐交所上市。這家企業背後有包括螞蟻金服、老虎環球基金和愉悅資本等在內的多家知名投資方,並在上市前完成了高達1.9億美元的D輪融資。
資本光鮮背後,這個行業野蠻生長埋下的問題逐漸也無處遁形。
2018年開始,租金貸、爆雷、房屋高空置率、甲醛超標……風波不斷之中,無數中小企業就此倒下,留下滿地狼藉,也讓這個行業變為少數玩家的遊戲。
自如是其中的倖存者——儘管它一度深陷因房屋裝修不達標而導致租客患上白血病的惡性事件中,但背靠鏈家,它在北京等一線城市有著極高的市場佔有率,當年輕人需要找房子,自如總是他們最先打開的app。
但這家公司沒有愛惜它的每一個用戶。
幾天前,自如被指責趁疫情期間租戶不便搬家,藉機哄抬租金漲價,租住在深圳自如的康麗就趕上了——她的房租被漲了700塊。
她覺得不合理,漲完之後的價格,已經夠租酒店月租房了,還帶廁所和保潔。
她在微博上刷了幾天,希望能到「組織」一起向自如提出降價訴求,但一直未果,相關的新聞消息卻越來越少,她漸漸也沒了希望,「吃個啞巴虧吧」。
而租金貸則正在讓更多租客吃下啞巴虧。
2月13號,在突然接到蛋殼管家要求換租的通知後,陳立氣到凌晨五點才入睡。
當初籤約時,在管家的極力推薦下,尚是實習期的陳立選擇了「租金貸」的方式月付。直到這次,她才想起去查詢這筆貸款,發現款項最終流向名為「微眾銀行」的產品。然而,當她單獨登陸這款APP時,卻又找不到自己的貸款記錄,無法提前還貸。
怕影響徵信,無奈,她只能先按時繳納了下個月租金,儘管她連自己下個月會住在哪都不知道。
這位跟管家在電話裡吵架都需要假裝強勢的女孩有點想不明白,「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還得求著他,幫我退租好嗎?」電話那頭,她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她讀的是酒店管理專業,在上海一家酒店實習,疫情期間,酒店清退了所有實習生,她由此失去了生活來源。無論是換租重新籤一年還是退租,這個小姑娘都無力承擔由此帶來的經濟損失。
但她沒敢把真相告訴遠在東北的爸媽,因為「不想讓他們擔心」。
從昨天開始,在全國及各地區數個不同的維權群裡,一則抖音短視頻被廣泛傳播。
畫面裡,一名戴著黑色帆布口罩的男性站在蛋殼解約現場,指著前來維權的業主,立下中氣十足的軍令狀:「我給您透個底,租客的話,保證15個工作日給清理走。」
一張不知源自何處的圖片,玻璃牆表面用黑色油筆寫了一串電話號碼和「高**」的字樣,被認為是蛋殼公司會議室內部。群內很快有人問:「這個電話有用嗎?我現在打!」
偶爾有用戶和蛋殼管家對話的電話錄音被分享在群裡,大家也隨即附和:「對,錄音保留證據。」
在這個被疫情拉長時間的寒冷初春,他們坐在自己即將失去的房間裡,品味著別樣的絕望。
這是一場原本不該有的戰爭,而對手又過於強大。
這些手無寸鐵之人,只能無奈而驚慌失措。
(應受訪人要求,蘇蘇、安東、郝蕾、林南、康麗、陳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