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浜中路,城隍廟大門口所在地,寸土寸金商鋪林立,是上海最著名的旅遊地標之一。然而,沒有多少人知道,1937年抗戰時,這裡是生死相隔的分界線,馬路的一邊是斷壁殘垣的戰場,另一邊是數萬難民扎堆的「安全區」。而主導和維持這條生死線的,是一個中文名叫饒家駒的法國神父。
有人稱他為「上海的辛德勒」,有人叫他是「另一個約翰·拉貝」,他曾奔走在戰火中的上海,不顧個人安危與日軍談判,從日軍槍口下拯救養活了至少30萬難民。因為他,原本只為救助戰爭中軍人的《日內瓦公約》,加上了「拯救平民」條款,並被稱為「上海模式」。
「這個人,這段歷史,不應該被遺忘」,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院長蘇智良大聲疾呼。
本周末,「饒家駒與戰時平民保護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滬召開,研討會前夕,蘇智良和他的團隊向本報記者披露眾多新的發現。
斷臂神父
在中國,很多人都讀過《拉貝日記》,知曉約翰·拉貝。而饒家駒,一位同樣挽救過無數中國人生命的法國人,卻一直默默無聞。
柏林聖湖公墓的饒家駒墓前,有一塊鑲嵌玉片的墓碑,上面用中德法英四種文字寫著「這裡長眠著一位不朽的人道主義者、法蘭西神父饒家駒」。墓碑上還寫著四個中文字「仁者愛人」。
「饒家駒是一位傑出的人道主義者。他來華27年,基本都在上海度過。1937年日軍侵佔上海時,他設立南市難民區(又稱『饒家駒區』,1937年11月9日—1940年6月30日),延續3年,保護了30萬中國百姓,並成為南京大屠殺期間由德國人拉貝領導的『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效仿樣板。」蘇智良介紹。
饒家駒1878年生於法國,早在抗日戰爭前,他就來到中國上海,開始只是從事英語教學,後來全身心投入到難民救助工作中。1931年長江發生水災,他積極參加了難民救濟工作;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期間,他為解救被困婦孺四處奔波;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後,他在上海創辦了南市難民區。
早年因化學實驗中不慎炸傷鋸掉一條右臂,饒家駒又被稱為「獨臂神父」。
饒家駒的南市難民區開創了一種模式,即在戰爭期間不僅要保護交戰雙方的傷員,而且也要保護戰區的平民。
「歷史不應該忘記這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我們倡議在難民區舊址設立紀念銘牌和塑像。」蘇智良呼籲道。
上海模式
1937年8月,八一三抗戰爆發,規模日益擴大,日軍轟炸燒殺所造成的難民如潮而至,大批外地的戰爭難民也湧入上海。難民大量湧入租界,最高峰時達「七十萬人左右」,成為嚴重社會問題。
租界人滿為患,租界地區的邊緣也擠滿了數量驚人的難民。大量難民被屏蔽在租界的鐵門之外,陷入饑寒交迫的絕境。而在華界的南市,由於部分居民遷入租界,騰出大批空屋,且有不少公共場所可資利用,這使得收容難民有了可能。
8月18日,上海國際救濟會成立,饒家駒任救濟組副主任。此時的饒家駒,在上海軍政界人脈極廣,並且熱心救助平民,獲得過多國勳章,並且得到國民黨高層的信任。戰事之初,他兩次率員前往虹口戰區,救助居民到租界。
彼時饒家駒考慮設立難民區。他認為,戰爭將長期進行,應建立一種「難民安全區」,拯救難民。10月26日中國軍隊從閘北撤退之後,饒家駒就建議中日兩方軍政當局,在南市建立難民安全區。
11月2日,饒家駒向時任上海市市長俞鴻鈞建議,在南市劃一區域接納難民,獲得同意。然後,饒家駒與日本政府和軍隊交涉,要求勿對難民區進行攻擊,也得到了日本陸軍、海軍同意。
11月4日,上海市政府批准設立南市難民區,並以不損失領土主權為前提。6日,日本駐滬總領事岡本答覆同意。8日,上海國際救濟委員會議定在南市難民區四周各路口豎立旗幟,旗幟上有大紅十字及國際救濟委員會的中、英文名稱。第二天下午,開始在方浜路各路口修築防禦工事,南市難民區區域正式劃定。
饒家駒曾指出,「該區為南市平民安全住所,並非中立區域。此純粹為非戰鬥員之安全區。鄙人深知此種辦法,乃屬創見。」
難民區於11月9日正式成立,其位置為南市舊城廂北部,佔舊城廂三分之一面積,南以方浜路為界(方浜路被帶刺的鐵絲網圍著),東西北三面都以民國路(今人民路)為界,東端為小東門,西端為方浜橋。難民區呈半月形,佔據南市老城廂約1/3區域。
饒家駒保護平民設立安全區被稱為「上海模式」,填補了《日內瓦公約》的一個空白,此前《日內瓦公約》並沒有關於戰時平民保護的條款。1948年,第17屆國際紅十字大會通過了《戰時保護平民公約草案》。1949年,63國代表在此基礎上制定了日內瓦公約及附件,第四公約就是《關於戰時保護平民之日內瓦公約》。其第15條規定:「任何衝突之一方,須直接或通過一中立國或人道主義組織,向其敵方建議在作戰區域內設立中立化地帶,保護平民。」
德國人約翰·拉貝所領導的南京國際安全區在成立之初,正是通過上海的饒家駒與日方進行聯繫,在南京大屠殺期間保護了20多萬中國難民。
尋找遺址
今年9月,上海師範大學中國近現代史專業研究生王海鷗、胡皓磊和陳斌,在蘇智良教授的帶領下,開始做南市難民區的尋訪和調查。
因為城隍廟板塊多年的商業開發和市政動遷,南市難民區大量的重要遺址,大多面目全非,另有部分遺址位置存在爭議。
這次調查中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確定了北區救火會的位置,因為這裡曾經是南市難民區饒家駒辦公的所在地,是南市難民區的「中樞機構」。10年前,曾經有學者就此進行過考證,結論是北區救火會不復存在,「在八九十年代豫園商業區改造的過程中已被拆除」。但與此同時,民間一直有北區救火會就在方浜中路的說法。
王海鷗他們首先詢問了上海歷史專家,有的說在豫園裡,有的說在方浜中路,莫衷一是。最後是蘇智良教授找來的《上海市行號路圖錄》揭曉了謎底。這個地圖1937年開始繪製,經過一年半的時間完成,對當時上海的街區描繪得非常詳細。在南市難民區的區域,發現了北區救火會的地址,《申報》對北區救火會有過記載,「在安仁街的一側」,兩者吻合,最終才給這個困擾學界多年的問題找到了答案。
北區救火會的遺址就是現在的方浜中路235號,安仁街路口,這棟原本三層的建築隨著後來的商業開發,目前加高至5層,匯集了多家食肆,但沒有人知道七十多年前發生在這裡的故事。
據《申報》1937年11月17日的報導,北區救火會建築為三層,饒家駒辦公室在三樓,底樓和二樓為職員辦公處及食品儲存處。十多萬難民的管理,即由饒家駒在北區救火會運籌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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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家駒將南市難民區分成九個區,每區由辦事處派區長一人,從住戶與難民中挑選若干人,負責管理區內清潔給養等事宜。各區長之下,分設總務、文書、訓導、設計、給養、庶務、衛生、消潔、登記、調査、醫務等股,分別處理各項工作。
「南市難民區至少庇護了30萬中國難民,這是非常了不起的。」蘇智良說。
除了北區救火會,蘇智良和學生們還新發現了一個此前沒有記載的難民收容所,北王醫馬弄24號,這是唯一一個親歷難民記著的難民收容所。
此外,小世界(福佑路234號)、福佑路回教堂(福佑路378號)、珠玉業公會(侯家路26號)、沉香閣(沉香閣路29號)、城隍廟(方浜中路249號)、豫園(安仁街137號),這些都是南市難民區的難民收容所遺址。
拯救記憶
相比較尋找遺址,更緊迫的是尋找難民區的親歷者。
「年紀最小的現在也80多歲,現在再不做,就永遠沒有機會了,我們要拯救這一重要事件的歷史記憶。」蘇智良說。
南市難民區所在的老城廂,目前大部分都已經完成了動拆遷,上了年紀的老人,大多搬到二三十公裡外的動遷房裡。即便是沒有動遷的裡弄,大部分的住戶都是解放後搬進來的,他們與附近小商品市場的外地從業者混居,對於難民區,已經鮮有記憶。
為了找到親歷者,王海鷗、胡皓磊和陳斌三名同學,用大海撈針的「笨」辦法,先找區域內的所有居委會,通過居委會找到年齡在80歲以上的老人。「有些居委會提供的信息不完整,我們就多次拜訪,有的裡弄沒有線索,我們就挨家挨戶地敲門」,有的老人已經拆遷搬走了,我們就到他們新房子去找,「我們會問他們,1937年到1940年是否在這裡居住,如果回答是,那就再詳細採訪。」一共找了四五十個老人,「很多都是解放後搬過來的,還有居住在這裡但對難民區情況無法回憶的」。
大部分的老人都對難民區一無所知,有些不願再揭舊時的「傷疤」,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聽家裡的長輩說過,而真正的親歷者,目前僅找到餘阿姣和王曉梅兩位老人。
居住在安仁街的餘阿姣今年正好100歲,王海鷗他們先找到古城居委會,說明來意後,恰巧餘阿婆的兒媳在這裡工作,她就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家裡。餘阿姣雖然已經百歲高齡,但阿婆思路很清晰,帶寧波口音的上海話表達很流暢。餘阿婆說到日軍封鎖,家裡不敢點燈,即便如此,日軍還是會砸門砸窗,說到這裡,老人情緒激動起來,說話急促大聲,雙手緊握著抬起來。
安仁街的老宅,已經有百年歷史,這是父親留給餘阿姣的房子,現在她和妹妹兩個人居住在這裡。餘阿姣現在還能做一些簡單的家務,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坐在後門10平方米不到的天井裡「孵太陽」,阿婆和周圍人的關係特別好,來來往往的人都會和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