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動物世界》節目裡,我們經常看到,很多食草動物的幼崽,在能夠站立起來後,就要和父母一起奔跑。因為猛獸捕捉獵物,可不考慮年齡。
相比之下,做人類的「幼崽」,那可真叫幸福:不僅有一個漫長的嬰幼兒期,完全處在成年人的照顧下;還有一個漫長的兒童期,慢慢在學校裡學習文化的知識,仍然基本不用承擔、社會義務。——人們還為這一階段的兒童,設立一個節日,叫「兒童節」!
習焉不察,很多人覺得這一切自古就有、天經地義的。但事實上,兒童的概念不是從來就有,它的產生不過是文藝復興以來的幾百年時間。童年的誕生,是因為印刷媒介在兒童和成人之間強加了一些分界線導致的。
——這就是美國著名傳播學者尼爾·波茲曼,在1982年出版的《童年的消逝》這本書裡所闡發的道理。
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1931-2003),著名媒體文化研究者和批評家,生前一直在紐約大學任教,首創了媒體生態學專業。一生出版20餘部著作,其中《娛樂至死》和《童年的消逝》已譯成多種文字在許多國家出版。
在《童年的消逝》裡,波茲曼運用他對心理學、歷史學、語義學和麥克盧漢學說的深刻見解以及常識,非常有說服力地闡述了一個觸目驚心而且頗具獨創的論題:在電視等電子媒介的侵蝕下,分界線變得越來越模糊,人類的童年概念正在消逝,導致很嚴重的後果。
尼爾·波茲曼認為,「兒童」的觀念不是天然就有的,而是隨著人類文明發展而產生的:沒有高度發展的羞恥心,童年便不可能存在。
在歐洲歷史上,文明發展到古希臘時代,都還沒有一個詞與今天的「兒童」(大致是6—14歲期間)這個詞對等。一個人到了7歲以後,就被視為成年人的早期階段。
古羅馬修辭學家昆體良(Quintilian,約35—約100年)寫過一篇文章,譴責同輩們在羅馬貴族兒童面前所表現的無恥行為:
……他們(兒童)聽到我們使用那些字眼,看到我們的主婦和奴僕:每一個晚宴都喧鬧非凡,充斥著令人噁心的曲調,一些我們本應羞於提及的事物被呈現在他們眼前。
昆體良宣稱童年需要迴避成人的秘密,尤其是性秘密,這是初步涉及了「童年」的概念。但直到300年後,古羅馬才出臺了一部法律,確認「兒童」需要區別對待。
兒童理念的發展剛起步,就被中世紀打斷。在一千年間,識字文化消逝,所有重要的社會交往都是通過口頭的方式、面對面進行的。
因而,一個人只要超過7歲,能夠駕馭語言,會說而且明白成人所能說的和理解的一切,就不再被視為兒童了。
他們生活在成人的社會中,沒有分離機構加以限制。他們有機會接觸該文化中幾乎一切的行為方式,可以參加各種各樣的儀式,包括葬禮,因為沒有理由不讓他們知道死亡。
中世紀的童年,實際上在7歲就結束了。正如天主教會指定7歲為理性的年齡,人長到7歲時便應該明白是非的差別。
從語言學來看,直到 17世紀,歐洲用來指代青年男性的詞也可以用來指代30、40或50歲的男子,因為在法語、德語或英語裡,指代7歲到16歲之間的青年男性的詞並不存在。
——近年來,我們社會有很多人發現並詫異於歐洲中世紀的童話怎麼那麼暗黑。很簡單:因為那時候並沒有兒童這個概念的存在。
一個成年人知道的,超過7歲的人就都可以而且應該知道。今天我們的兒童文學小心翼翼切除一切黑暗面的做法,當時根本不存在。
同樣道理,一個今天所說的「未成年人犯罪」,在中世紀也不存在豁免的。十多歲的小孩子犯罪,照樣上絞架。
尼爾·波茲曼認為,童年的概念是文藝復興的偉大發明之一。產生童年的關鍵在於印刷技術的發明。
在中世紀,年幼者和年長者都不識字,他們的思想就局限在「此時此地」。人人共享同樣的信息環境,生活在同樣的社會和知識世界裡,不需要有兒童概念。——當然,這樣的後果就是,中世紀的人,不論年齡大小,其行為都以幼稚為特徵。
有了印刷術,成年就變得需要努力才能得來。它變成了一個象徵性的成就,而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成就,未成年人必須通過學習識字、進入印刷排版的世界,才能變成成人。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必須接受教育。於是歐洲文明重新創造了學校,童年的概念也變成社會必需。
兒童在社會上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變化。學校是為培養有文化的成人而設計的,兒童不再被看作是成人的縮影,而是完全不同的一類人,即未發展成形的成人。
當兒童和成人變得越來越有區別時,每個階層都盡情發展各自的符號世界,最終人們開始接受兒童不會、也不能共享成人的語言、學識、趣味、愛好和社交生活。
對於洛克和多數18世紀的思想家來說,不識字和童年密切相關、不可分割,成年被定義為具備完全的語言能力。成人有義務有責任幫助兒童為將來能夠應付成人的符號世界而作準備。
發展到19世紀50年代,在整個西方世界,童年的概念都已經成為社會準則和社會事實。 童年,進而被看作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成為一個超越社會和經濟階級的理想。
兒童的天真無邪、可塑性和好奇心逐漸退化,然後扭曲成為偽成人的劣等面目,這是令人痛心和尷尬的。
——這種現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波茲曼認為,從摩爾斯發明電報開始,信息變得無法控制,整個世界信息泛濫。從電報到電視,電子媒介正在爭奪原來屬於家庭和學校的信息控制權,改變了兒童所能享用的信息的種類、信息的質量和數量、信息的先後順序以及體驗信息的環境。
所有這一切對童年的發展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童年原本是一種環境的結果。16至20世紀的書籍文化,創造一種知識壟斷,將兒童和成人分離:一個完全識字的成人能接觸到書中一切神聖的和猥褻的信息,接觸到任何形式的文字和人類經歷中有記錄的一切秘密;兒童則不能。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是兒童,他們被要求去上學。
自從有了電視,這個信息等級制度的基礎就崩潰了。
電視首先是一個視覺媒介,人們是「看」電視,不是「閱讀」電視,也不是「聽」電視。
看,對於成人和兒童、知識分子和勞動者、傻子和智者都沒什麼兩樣,這就意味著電視節目不需要以「兒童」和「成人」來進行分類。
就是說,電視重新創造出十四五世紀時代的傳播條件,侵蝕了童年和成年的分界線。
兒童從未像現在一樣對成人生活有那麼多的了解。當兒童有機會接觸到從前密藏的成人信息的果實時,他們已經被逐出「兒童」這個樂園了。
這就是尼爾·波茲曼所說的「童年的消逝」。
《童年的消逝》寫於1982年,當時電視正是主流電子媒介,所以他的攻擊集中在電視。但很多結論都可以用在網絡媒介時代。
1、「成人化的兒童」
在電視時代,人生有三個階段:一段是嬰兒期,另一端是老年期,中間我們可以稱之為「成人化的兒童」。
在中世紀,成人化的兒童是一種常態。這主要是因為沒有讀寫能力,沒有學校和禮儀規範,做一個成人也沒有特別的訓練和知識。
出於類似的原因,成人化的兒童在美國文化中正逐漸變得習以為常起來。
由於人類生長所依賴的符號世界在形式和內容上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尤其不要求兒童和成人的情感有任何的區別,這樣人生的兩個階段就不可避免地合二為一了。
——今天,我們生活在網絡時代的人們,不也是只有三類人嗎:因幼小不能上網的、因年老不能上網的,其餘的都是網民。
2、成人語言幼稚化
在電視上、收音機裡、電影裡、商業交易中,在街頭甚至在教室裡,人們注意到成人使用的語言並不比兒童有更多的變化、深度或準確度。
事實上,社會上已經出現了一些小型的書籍和報紙的專欄,指點成人如何言談才像成人。
波茲曼說,人們甚至可以進一步大膽猜測,年輕人的語言正在給予成年人更大的影響,而不是相反。在許多方面,成人覺得十幾歲青少年的語言非常吸引人,並運用到自己的語言中去。
——關於這一點,想想我們的媒體,不也正在努力跟年輕人學習網言網語嗎!
3、受電子媒介影響,美國未成年犯罪大幅度上升
尼爾·波茲曼還關注到因為電視侵蝕的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界限,導致了未成年人犯罪率上升。
在1950年,全美國因犯聯邦調查局所稱的「重大罪案」而被捕的15歲以下的人只有170個(指謀殺、暴力強姦、搶劫和嚴重恐嚇罪)。同一年,因重罪而被捕的年齡在15歲和15歲以上的有94784人,佔15歲和15歲以上人口的0.0860%。在1950年,成人(年齡超過15歲,含15歲的人)犯重罪的比率要比兒童犯罪的比率高215倍。
到1960 年,成人犯重罪的比率是兒童的8倍;到 1979 年,這個比率是5.5倍。
這就意味著,成人犯罪和兒童犯罪之間的差別正在迅速縮小。並不是因為成年人犯罪量下降,而是因為兒童犯罪以驚人的速度上升。從1950年到 1979年之間,兒童所犯重罪的比率增加了11.000%,兒童輕微罪案(如夜竊、盜竊和盜車)則增加了8.300%。
——關注近年來我們社會的未成年犯罪上升的人們,可以看看這段話,這是波茲曼針對當時的美國社會說的:
如果可以說美國正在被洶湧起伏的犯罪浪潮所淹沒,那麼,這個浪潮多半是由於兒童的參與而產生的。
犯罪,跟其他任何東西一樣,已不再是專門屬於成人的活動,而且讀者已不需要統計數字來證實這一點。
兒童犯罪的頻率、殘忍程度,以及立法機構對這種情況做出的反應,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
作者將這種變化歸結為「童年的概念正在我們手中迅速滑落這個事實」:
我們的孩子生活在這個社會,它的心理環境和社會環境並不強調成人和兒童的區別。當成人世界以一切可以想像的方式向兒童開放時,他們必然效仿成人的犯罪活動。
因此,保住童年,至關重要!
最後,作者提出:「有沒有一種傳播技術具備某種潛能,足以保持童年存在的需要?」
童年的存在,關鍵在於成年人與未成年人之間的「知識差距」。能擔當這個責任的,波茲曼看到的是電腦。他說:
唯一具備這種能力的技術是電腦。為了設計電腦編程,人們基本上必須學習一種語言。這意味著人們必須掌握複雜的分析技能,類似於一個完全有文化的人需要具備的技能。這就要求進行特殊的訓練。
在1980年代,電腦確實是一個巨大鴻溝,所以他把保持成年人與兒童差距的希望寄托在電腦上。
遺憾的是,發展到今天,在消滅童年這件事上,網絡比電視幹得更徹底。兒童是「網絡原居民」,比成年人幹的更熟練。
若波茲曼地下有知,只能徒喚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