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完全可以有這個底氣
大學生不會因為傳教活動的增多就去選擇某種信仰
■實習記者/葉林
大學教育應該如何看待大學生的信教問題,作為中國人民大學基督教課題調查組負責人,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基督文化研究所所長楊慧林認為,大學要有「足夠的文化自信」,也「完全可以有這個底氣」。 事實也證實,雖然「傳教活動更密集了,傳教渠道更多了,傳統的政治思想工作的效果又不太好,但大學生信仰者的比例卻沒有明顯增長。」
信教人數沒有明顯增長
能否詳細談談做這樣一個調研的背景和目的?
從2000年開始,教育部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設立了100個左右的研究基地,其中宗教學研究基地設在人大。這個研究基地除去承擔學理性的研究課題之外,也會就大家比較關注的問題做一些實證性研究。
2002年我們就做過一個類似的調研,但當時只限於人大校內,想拿人大當一個樣本,大體上了解一些情況。這次的調研可以說與上次有所銜接,當然也有所擴展。這次涉及的範圍比較大,從北京市37所高校回收了12000多份有效問卷。近30年的中國,各大宗教都有較快的發展,而比較突出的是基督教。以前所做的調研,主要是針對基督教老人多、婦女多、文盲多的特點,而近年有一些變化,到底是怎樣變化,變化到什麼程度,並沒有特別清楚的回答。當然也有一些類似的調研,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其樣本量往往不夠,獲取渠道也不夠直接。
這樣的調研可能更需要平視的、直接的對話,而不是居高臨下的「調查」。如果是老師對學生、主管部門對下屬機關,恐怕都會有問題。實事求是地說,向陌生人表達自己對宗教信仰的看法,目前還是有些障礙。所以我們的調研是學生對學生,學生是調研的主體,他們之間的交流比較暢通,幾乎沒有什麼障礙。另外,近些年總是聽說大學校園裡的傳教活動比較多,我自己的學生就告訴我,他們在學校裡碰到過多次。這些校園傳教者在過去的中國是不太容易存在的,而現在的情況究竟如何?我也很想知道大學生究竟是怎麼看待和面對這些問題的。
調查中的最新發現是什麼?
簡單說,校園內外的傳教活動都有明顯的增強,但大學生信教人數卻沒有明顯的增長。
人大的學生工作部曾在2008年做過一個關於大學生思想情況的調研,從這份材料看,我們得承認近年大學的政治思想教育並不是很強,或者說它產生的效果並不理想。其實學生對很多東西是有獨立判斷的,甚至對某些傳統的思想教育方式會有一些牴觸。從總體上看,這些年的思想教育不是強了,而是弱了;學生的獨立思考空間不是被限制了,而是更大了;不同信仰和不同文化進入校園的機會比以前多了,而不是少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人都認為目前大學生的基督教信仰群體會有很大增長。但是從調研數據看,似乎並非如此。如果說傳教活動更密集了,傳教渠道更多了,而且傳統的政治思想工作的效果又並不太好,大學生信仰者的比例卻沒有明顯增長,那麼我們就應該特別考慮中國當代大學生到底是怎麼看待基督教信仰,他們又是如何理解和選擇的。
大學生有能力自己判斷
對於基督傳教活動在校園的加強,是否引起了某種擔憂?
我個人認為,如果有足夠的文化自信,對不同於自己的東西不需要簡單地予以限制,限制的效果也不會太好,尤其對大學生這個「求真」的群體。可以設想,如果大學沒有今天這樣充分的思想空間,如果學者和學生不能公開表達自己的看法,如果不同的學術和學說不能在大學交流、交融和交鋒,我相信校園裡的傳教活動對大學生的影響力更大。
事實上,為什麼在改革開放以後中國的各大宗教都有那麼快的發展?在相當程度上說,那是對於「文化大革命」極端封閉和思想控制的一種反彈,那麼快的發展不是常態,增長到一定程度,它自然會有一個飽和,任何東西都不可能無限增長。
另外,我覺得當代大學生獨立思考的空間越大,自己的判斷能力也就越強。我並不是說大學生選擇宗教有什麼好或者不好,我只是認為他們實際上是在有選擇地接觸完全不同的東西:他們既讀西方的經典,也讀中國的傳統,既有機會了解基督教信仰,也有機會了解其他的信仰或者文化。在這之間,其實是他們自己在不斷地過濾和選擇。這麼多年終於有了一個比較寬鬆的環境,這對下一代人的精神健康是絕對必要。
「大學」之為謂,就是「海納百川」,所以University也可以解作Unity with diversity,因此大學生才不會因為傳教活動的增多就都去選擇同樣的信仰。對大學生尤其不能強制性地引導或者限制他們的選擇,否則適得其反。
我看到很多材料,有相當多學生對於基督教在學校的傳教活動是極其反感的,從問卷中也會看到一些學生在選擇答案之外,會寫一些自己的看法,有學生認為這個調研本身就過於傾向基督教了,甚至懷疑人大的基督教文化研究所是不是也跟教會差不多,是不是要誘導他們回答這種問題?所以我倒是覺得現在的這些小孩子,完全有機會接觸不同的東西,也有能力自己選擇、自己判斷,自己做出評價。這沒有什麼不好。
從調研的整體結果看,除了信教人數沒有增加趨勢,還有什麼特點?
我們可以看到:相對於比較嚴格的思想控制,更加寬鬆的文化心態顯然具有優勢。中國的大學完全可以有這個底氣,這很重要。
另外在2002年的調查中,我們發現即使有很多學生不選擇基督教信仰,也並沒有表現出那麼大的反感,而這次有一些學生的牴觸、排斥卻相當明顯,甚至過於激烈。這可能與新一代年輕人對西方民主政治的某種失望有關。大學生對基督教的很多興趣來源於他們對西方思想、文化和社會的關注。從這兩次的調研都可看到,大多數學生對基督教的最初了解和認識不是通過教會,而是通過相關的學術、文化、甚至藝術等等。與上一代人相比,也許可以說這一代大學生對西方的「想像性寄託」更少了,也有更多的渠道了解西方社會的不同層面,因此「想像性寄託」可能會被更多的理性評價所取代,這也很正常。
當然某些過於激烈的批評發展到極端,會帶來另外一些問題的。但是我覺得他們無非就是大學生,應該允許他們通過自己的判斷逐步調整自己的想法。這些是從過去的調研中沒有看到的。這種調研首先是要了解儘可能真實的情況,進而才能追究其所以然。其中調研數據當然是前提,但是孤立的數據未必能真正說明問題,支撐這些數據的還有一些不可忽略的參照系。因此我覺得學生留在問卷上的附言、他們提出某些批評的具體背景、當今大學的思想環境,都是非常重要的。
對於現在大學生的思想狀況,您看起來比較樂觀?
我是比較樂觀。大學生發生任何事,都會引起公眾的特別關注,所以大家總是說這一代的大學生怎麼怎麼樣了。我自己真的沒那麼悲觀。每一代人差不多都認為下一代是垮掉的一代,是很成問題的,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其實這種感嘆大可不必。我相信這一代小孩的想法在他們上一代是沒有的,他們能享受的知識資源、思想空間和獨立判斷的機會,也是前一代人沒有的,所以我不覺得這是壞事,也不覺得這問題多麼嚴重。
那大學應該怎麼辦?只能用傳統的方式加強思想工作嗎?我看未必。應該說這些年來,中國的大學已經建立起一種更加和諧、寬容的思想環境,越來越多地容納並傾聽不同的聲音。在這樣的環境下,我覺得大學生對基督教的態度已經不是簡單地皈依或者拒斥,而是他們的不同理解。他們的接受或者反感都是他們的理解。而這一代人對基督教的理解,也就是未來中國對基督教的理解。
宗教和信仰是兩回事
實際生活中,很多大學生信仰者都是有家庭信教背景的。
這種情況在國外也很多,有些人是生下來就受洗的,還有一些人是後來皈依的。就西方傳統而言,生下來就受洗的人也要經歷一種自己的選擇。因此天主教傳統裡有一種儀式,叫confirmation(堅振禮),就是你要去confirm你的信仰。因為你受洗是父母安排的,但等你到了12歲,你要去confirm自己到底信不信,到那個年齡,他們認為你自己有能力去判斷了,這就是天主教很隆重的堅振禮。天主教很重視堅振禮,原來只有主教才能主持這一儀式。這可能說明:信仰是不是你真正的選擇,是不是你自己的、嚴肅的選擇,基督教的傳統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這在中國就更不奇怪了,基督教家庭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基督徒,但這個選擇的過程可能會很長。
舉一個例子,林語堂的父輩就是福建最早的華裔傳教士,所以他從小就跟基督教結緣,這無所謂選擇。但是當他讀書、自己思考以後,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一直到晚年才重新皈依基督教。因為他總是覺得有問題,不能那麼容易就接受這個信仰。林語堂的《信仰之旅》這本書,我覺得對中國年輕人極有可讀性。其中寫道:現代人的信仰太容易了,牧師做的工作,就像一個航空公司代理人的工作。你想去加爾各答?好,到我這裡買一張票,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連行李我都給你運過去。如果信仰的旅途就像我去加爾各答旅行一樣,把自己交給牧師就萬事大吉,他認為這個信仰未免太容易了。太容易的信仰是最脆弱的信仰,一錢不值,林語堂不要這麼容易的信仰,寧可更難一點,於是才有《信仰之旅》。
其實現在有很多傳教人基本上就是扮演航空公司、或者旅行社的角色,我勸你信,你趕快去,三日遊,很便宜,交點錢,保證給你送到,送到了你也踏實了,精神有皈依了,心裡的問題有著落了。這很可笑。這也許是宗教,但絕不是信仰。宗教可以是一種體制性的教會生活,而信仰必須是認真的選擇。所以,教會中人也未必就有真正的信仰,所謂「信」了才能談論宗教信仰,這本身就是極其荒誕的。如果宗教只需要一種狂熱、虔誠,不需要認真、理性的思索,那麼不僅可疑,而且可怕。可以同現代社會、未來社會相互協調的,不可能是這樣的「宗教」。
如果說當今世界的宗教普遍存在著什麼問題,我相信一是極端的世俗化,二是極端的非理性。
前者是藉助宗教過一種世俗的奢華生活,有一位宗教前輩臨終前曾對此有過非常嚴厲的斥責,說這些人根本不修功德、不讀經書,整天追名逐利。這其實是現實的一部分。
第二種極端非理性的危險,簡單說就是當今的種種「原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或譯「基要派」)。原教旨主義走到極端,只有宗教的狂熱,卻談不上真正的信仰,其危害有目共睹,絕不亞於宗教的世俗化。
應如何看待一些大學生因精神追求而信仰基督?
大學生的精神追求和過去信仰群體不一樣。過去信仰者的精神追求更多的是尋求一種心裡的安寧、精神的慰藉,有時甚至只是出於極度的孤獨、恐懼、無助,或者是被疾病所困。但現在大學生的精神追求,更多的是試圖找到一種生命的意義。這樣,基督教當然是一種可能的選擇,因為基督教幾千年來不斷地在追問意義的問題。
所以我覺得當代大學生的信仰較多理性的選擇和理解,已經不僅僅是求得心靈的安頓。否則也就不是什麼意義的追求了,而只是一種心理上的需要。滿足心理上的需要當然沒什麼不好,如果一個人可以通過宗教信仰獲得安寧也挺好。許多國家就是看到宗教在這方面的作用,讓宗教介入大學生的思想工作、介入軍隊的思想工作、介入監獄裡犯人的改造或者吸毒者的改造。國外大學和軍隊裡有一個職務叫做chaplain,就是軍隊的神職人員或者是校園裡的神職人員,而chaplain不僅限於基督教,有些大學chaplain辦公的地方有基督教新教、天主教、東正教、伊斯蘭教,不同的神職人員在一起,他們共同的任務之一就是跟學生溝通,解決學生思想問題、生活上的困難。有國外學者開玩笑說,看到中國大學裡很多做學生工作的輔導員,發現其實跟他們學校裡的chaplain差不多。確實,世俗的生活、公眾的生活裡需要這樣的角色。但是大學生的精神追求已不單是這些方面,而是包含著更多的理性和理想,這也是本次調研留給我的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