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世界衛生組織2018年統計數據顯示,我國視力障礙人群數量達1700多萬,是世界上視障群體最龐大的國家。然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卻鮮少看見他們的身影。在無障礙設施不斷普及、無障礙科技不斷發展的今天,視障群體的社會化進程仍舊顯得有些緩慢。
「除了按摩,還能做什麼?」
曉曉是眾多視障群體中的一員。
自小學開始,曉曉的視力便開始逐漸下降,從一開始的普通近視,到高度近視,再到現在需要藉助80倍的光學放大鏡才能勉強看清書本上的文字。曉曉的世界變得逐漸模糊,眼睛兩側的餘光,是她唯一清晰的視野範圍。
因為視力的緣故,曉曉需要花費比同齡人更多的精力去適應學習與生活。看不到書上的字,就左手拿著放大鏡,右手拿著筆記錄;看不清黑板,就站到講臺上看。
「在學校,老師和同學會把你當成小孩一樣去愛護。」學生時代的曉曉被周圍的善意保護著,但她仍舊思考著自己離開學校後,還能做什麼。「我很清楚,社會上不會有老師,也不會有同學。」
曉曉在咖啡分享會現場
根據第二次全國殘疾人抽樣調查顯示,在擁有勞動能力的統計群體中,視覺障礙人士的就業率最低,僅為54.4%,其中有近8成的人選擇了盲人按摩業。
「按摩」對視力的要求不高,活動的範圍也小,在社會中早已形成「盲人就業即按摩」的觀念。基於這樣的社會背景,盲人按摩業在我國形成了體系化的發展。從按摩技能的培訓到服務培訓,從就業保障到收入保障,盲人按摩成了盲人「維持生計」的不二之選。
曉曉不甘心自己只能有按摩一條出路,但現實的反饋讓她漸漸相信了這種固化的認知。「我從小就被灌輸這樣的認識,除了按摩我什麼都做不了,但這是真實的嗎?」
2018年8月一個下午,曉曉在視障群體的微信群「聽」到了一篇名為「你會成為下一個懂咖啡的酷盲人嗎?」的推文。「都看不見了還怎麼泡咖啡呢?」抱著好奇和不服氣的心態,曉曉在家人的支持下選擇報名,開啟了這段「看似不可能」的旅途。
咖啡館一角
「很多事情,只要用心去做就好了。」
「手心咖啡計劃」是由廣州市合木殘障公益創新中心發起,由不同咖啡商業機構、咖啡愛好者個人等組成的視障咖啡師發展支持公益項目。
咖啡館有著自己的店面,前臺、座位、器皿、宣傳畫,簡約的布置配上柔和舒緩的音樂,讓人覺得和普通的咖啡館無異。
咖啡館吧檯
咖啡的泡製,有著極其嚴苛的製作流程和用量標準,對於明眼的正常人來說,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熟悉掌握咖啡泡製的全部流程與技巧。「我當時完全不相信可以做到。」曉曉說道。
正式營業前,咖啡師需要進行一段時間的培訓工作。從知識普及、咖啡品鑑再到最後的實操。
「我們會尊重每一粒咖啡豆,用探索和平等的態度去對待它。」不同的咖啡有不同的起源,「成長」的過程也會經歷不同的氣候與環境。咖啡師在不同的「咖啡故事」中感受咖啡風味表達的各異,也在這個過程中書寫自己與咖啡的故事,而故事的內容,少不了那些困難。
咖啡師將咖啡豆倒出
「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手衝壺傾斜到什麼角度,也根本看不到落點。」將咖啡液過濾開後,咖啡師需要將手衝壺對裡面的咖啡均勻繞圈,將咖啡和水均勻地融合在一起。水流過快會破壞咖啡粉,過慢則會影響融合狀態。而如果繞圈的過程無法控制好速度與落點,則會造成咖啡與水的接觸不均衡,最終的咖啡風味也不會統一。
為了突破視覺限制,感受不同傾斜程度落點在咖啡上的重量、流速。在訓練中,咖啡師會右手拿著裝有溫水的手衝壺,左手掌心朝上,從不同的傾斜角度將溫水傾倒在手心上,感受不同角度的水落在手心上的感覺,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肌肉記憶,這也是手心咖啡命名的原因。
曉曉為我們展示如何用手衝壺繞圈
咖啡做好了,如何設計服務便成了咖啡師需要解決的問題。在「視力受限」與「更好的服務」間,咖啡師需要特殊的服務設計來保持兩者間的平衡。如在吧檯上設置搖鈴,保持好餐具自助回收區的乾淨與有序的分類。「真的就是去自己經營一家咖啡廳,從策劃到製作,從製作到服務。」
吧檯的搖鈴
從一杯勉強才能喝下去的咖啡,到現在自認為「完美」的咖啡;從2-3個月快閃店的計劃,到現在經營狀態維持了將近一年。咖啡師在不斷的自我挑戰中漸漸看到了自己努力之後的潛能。「原來我真的可以做成一杯咖啡,原來你想做的很多事情,只要用心去做就好了。」
提醒客人自助回收餐具的牌子
「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為我們而設計的」
在選取器材的時候,咖啡師會優先考慮帶有藍牙播報功能的機器,像恆溫壺和電子秤。「但不是所有東西,都是為我們而設計的。」
與那些可以藍牙播報的機器不同,磨豆機的研磨度需要自己用手去調試。「7.75的研磨度和7.76的研磨度,最後的濃淡程度不一樣,咖啡的風味表達也不一樣。」無法看清磨豆機上的指針,咖啡師便對磨豆機進行個性化的改造。「我們將切的很細的美紋膠貼在不同的刻度下,用手指去感受指針上的尖角。」
在咖啡的製作過程中,許多類似於磨豆機等產品都沒能考慮到針對視障群體的服務設計,延展到生活體驗上,針對視障群體的「體驗感缺失」成為了他們融入社會的一大難點。
貼在磨豆機不同刻度的美紋膠
近年來,以盲道為代表的無障礙設施普及率越來越高,但另一方面,無障礙設施經常處於無人使用的狀態。除去普通民眾對於無障礙設施的不合理佔用,其在設計過程中無法很好地結合盲人實際需求也是重要的原因所在。「很多情況下,明明可以不用繞成那樣走,但盲道就是需要你那樣走。」
即便能夠出行,去向何方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許多的社交場合都缺少對於視障群體的特殊考慮,或是餐廳,或是商場。
除此以外,購物、外賣、網約車等生活服務類軟體在設計過程中也鮮少考慮到視障群體的使用習慣、使用障礙;而互動式的社交軟體也沒有看到視障群體表達、分享的訴求,視障群體與社交網絡的融合只停留在表層。
一位視障咖啡師的導盲犬安靜地趴在店內
「只要你看不見了,那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前往手心咖啡廳的顧客,一部分是熱愛咖啡,一部分是因為「視障」的特殊屬性。「他們都看不到了,還怎麼泡咖啡呢?」「不怕燙到手嗎?」「做出來的咖啡真的能喝嗎?」自帶的特殊屬性一方面成為了咖啡廳穩定客流的來源,另一方面也體現出人對於殘障的錯誤集體認知,以及在這種認知下所形成的錯誤的殘障觀。
「手心咖啡」的小顧客
視障咖啡師與顧客愉快地交流
自古以來,殘疾人一直被排斥在主流的社會生活之外。當代社會即便是擺脫了對殘障人士「天意」、「怪異」的潛意識和心理暗示,但「同情」、「憐憫」的新標籤仍舊無法滿足殘障人士對於平等參與社會流動的期待,殘疾人士在社會生活中仍舊處於邊緣化的地段。
「他們會覺得,只要你看不見了,那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而隨著視障咖啡師們的技能越來越嫻熟,這杯「看不見」的咖啡,逐漸被越來越多的人看見、品嘗。前來咖啡廳的顧客中,見到了越來越多的老面孔,也聽見了越來越多對於咖啡的讚美。
視障咖啡師正在衝泡咖啡
「誰會希望過來喝咖啡的是因為覺得你很可憐呢?我們更希望的是做好一杯咖啡,讓他們覺得這間咖啡店是值得二次消費的。」
「咖啡師會不會只是一個美好的夢想?」
手心咖啡通過多元職業體驗的方式,使視障人士在技能養成中肯定自我,放下對自己的價值否定,也讓更多的人看見視障群體的努力與潛力,打破固有的群體印象。
近年來,隨著各類公益機構對於殘障群體的關注,以及在這期間視障人士個人意識的覺醒,視障人士的生活選擇變得更加多元。除了「咖啡師」之外,心理諮詢師、花匠、鋼琴調音師等都成為視障群體的另一種選擇。
但實際上,這類職業大多以體驗式的公益與盲人自主創業的形式出現,對於社會上的大多數企業而言,「視力缺陷」仍舊成為否定一個群體所有能力的黑白標籤。「咖啡師會不會只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它真的能支撐起我的生活嗎?」曉曉也這樣問過自己。
儘管就目前而言,植根深遠的殘障社會意識難以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視力障礙等殘障人士距離平等參與社會生活的路途還有一段距離。但可以看到的是,這杯咖啡會做得越來越好,品嘗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未來,在不太清晰或黑暗遍布的世界裡,願他們只是閉上雙眼。看不見斑斕的色彩,但能感受到手心的溫度;看不見傾斜的角度與落點,但能品嘗到自己的咖啡;看不見這個世界,但仍舊能在黑色畫板上勾勒出這個世界的輪廓,它包容而開發,多元而精彩,因為這世界看得見他們。
微視頻專訪:店長兼咖啡師 曉曉
圖片 |許貝賢 陽海文 袁慧詩
文字 | 陽海文
編輯 | 袁慧詩
視頻拍攝 | 許貝賢
後期剪輯 | 鄭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