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園》作者 楊本芬
她是銅鼓縣汽車運輸公司的一名退休職工,名叫楊本芬,2020年剛好80歲。在今年6月,她出版了自己的處女作《秋園》,作品三個月不到發行了13000冊,豆瓣評分高達8.9,即將再次加印。
作者楊本芬與媽媽秋園
2003年,楊本芬的母親去世了。處於悲痛和思念中的她,在家人的鼓勵下,開始寫自己母親和全家人的故事。60多歲的她,在四平方大小的廚房裡,支起了一高一矮兩張木凳,抓住家務中點滴的間隙,伏身開始了寫作。
楊本芬她種過田,切過草藥,當過會計和縣城運輸公司的職員,這一生從未做過任何和文字相關的工作,從沒有受過任何專業寫作訓練。寫什麼、怎麼寫,完全依憑本能。寫作過程持續了兩年,寫完十多萬字,稿紙有16斤重。
《秋園》手稿
紀實文學《秋園》講述了楊本芬的母親梁秋芳(文中名秋園)的坎坷人生經歷,以「家」的變遷為線索,從洛陽到南京,再到湘陰、到漢川,身份也隨之從藥房老闆的女兒,到軍官太太,從花屋小學女老師,到舊官吏老婆,還經歷了女兒夭折、丈夫餓死、兒子溺亡等人生變故……在動亂紛紜的歷史大潮中,一個女子歷經磨難、輾轉掙扎,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個家。
南京大學教授丁帆則評價《秋園》,「 把一部中國社會史高度濃縮而真實地從一個家庭的變遷中鉤沉出來,再現了一個世紀的人性『活化石』」。
紀實文學
《秋園》
故事梗概
秋園是洛陽一家藥店的小女兒,17歲那年,在街上一戶出殯人家的熱鬧裡,她被當時國民黨的一位年輕軍官楊仁受看中,兩人在洛陽結婚,又搬到南京生活。很快到了1937年秋天,南京即將淪陷,國民政府決定遷都重慶,大小官員都陸續後撤。
後撤的輪船經停漢口,仁受心神不寧,他牽掛把自己帶大的瞎眼老父親,一直在猶豫是否要下船,回湖南湘陰老家看一眼。舉棋不定中,他請一位有「半仙」之稱的同事幫自己算了一卦,對方說卦象顯示應該去看望老父,他們便下了船。
仁受是個讀書人,他善良、純真,同時也孱弱。回鄉後,他做過鄉長,因為無法與人同流合汙而辭職;做過教師,又因為嚮往田家樂的生活而再次辭職,回到鄉村。他的善良令他總是選擇退讓,但終於退無可退——在土改中,他先是被劃為貧民,又被改劃為舊官吏,被批鬥,最後在門板搖搖欲墜的破瓦房裡、在貧病交加中病逝。
丈夫去世那年,秋園四十六歲。之後的漫長歲月裡,她撫養四個孩子。最艱難時吃不上飯,她帶著兩個小兒流落到情況稍好的湖北,在那個不允許流動的年代,她又一次結婚,以獲得一份安穩。女兒逃到江西,小兒子意外落水溺亡。第二任丈夫去世後,六十四歲的秋園回到湖南,活到八十九歲。
生命的最後幾年,她就住在村中的老房子裡,屋前屋後種著楓樹與樟樹,兩個兒子陪著她。過去的事情不再提了,孩子們從沒聽說她抱怨過生活、抱怨過身世。她穿自己做的白布對襟衫,露出乾淨的白色衣領,頭髮一絲不亂。她講究生活情調,給上大學的外孫女寫信,讓她給自己捎一塊帶花的桌布。她小小的屋子裡,每間房都插著一束映山紅。秋園做了一次白內障手術,三天不能拆紗布,她就拿手去摸報紙,摸著摸著,悄悄掀開紗布看一眼。
去世前幾年,秋園常常念叨:「不是日子不好過,是不耐煩活了。」去世後,孩子們在她一件棉襖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張紙條,總結了自己的一生:
一九三二年,從洛陽到南京一九三七年,從漢口到湘陰一九六〇年,從湖南到湖北一九八〇年,從湖北回湖南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
「那一年,我六十來歲,人生似乎已不再需要目標與方向,只需順天應命。但我開始幹一件從未乾過的事情:寫作。」
——《秋園》自序 廚房裡的寫作
多年之後,80歲的楊本芬還記得幼時隨母親做針線活的場景。針頭穿了線,針尖從素色布匹上刺過來,再拉過去,窸窣有聲。母親身著深藍底灑白蝴蝶布旗袍,皮色白淨,髮髻清爽。針線日復一日的窸窣聲裡,她和女兒聊起往事:童年、學校、婚姻......幾十年後,諸事入書。書的名字就是她為母親取的名字:秋園。
寫《秋園》的念頭,源自楊本芬讀到其他作家寫下的關於母親的篇章。時光杳然,當時年月,她已不記得,只記得彼時為之觸動,一個念頭逐漸浮現:我也可以寫寫我的母親。然而,家務纏身,她並未立即提筆。直到2003年——這一年,母親去世。
悲痛之中,身心難捱。她問自己,「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在不算遙遠的那一天,我自己在這世界上的痕跡也將被抹去,就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被歲月吹散。我真的來過這個世界嗎?經歷過的那些艱辛困苦什麼都不算嗎?」
寫作,紓解了痛和虛無,亦成為楊本芬與世界對話、與自我和解的窗口。寫作的念頭一經浮現,便再也無法遏制。洗菜後、水沸前、燉肉時……她抓住點滴時間,見縫插針地寫,「我總覺得有件事沒完成,再不做怕是來不及了。」
她寫作,寫下12歲的秋園失去了3位親人;寫下17歲的秋園一心向學卻終成人婦;寫下風華正茂的秋園短髮旗袍,穿過遍倚花朵的白壁去任教;寫下自己為秋園整理遺物時發現一張紙條,紙條上記錄的她的人生軌跡。
寫著寫著,她常潸然淚下,「我也感到奇怪:只要提起筆,過去那些日子就湧到筆尖,搶著要被訴說出來。我就像是用筆趕路,重新走了一遍長長的人生。」她稱自己從未遇到寫作上的瓶頸,「可能歸結於我有好的記憶力。另一方面,我很容易就進入一個場景(當中)。」
她一遍一遍地重寫那些故事,「書寫的過程,溫暖了我心底深處的悲涼。」
靠寫作找回自己
她大半生為了家庭而犧牲自我
「看到同村的女孩子都快讀完小學了,她急得要發瘋,跟秋園提了好幾次要上學,秋園每次都很耐心地解釋,不是不願意送她讀書,只是如今連飯都吃不飽,如果沒有之驊在家帶弟弟、種菜、搞柴、挑水、洗衣、煮飯,自己就不能去教書,日子就沒法過下去。」
——《秋園》
60歲前,楊本芬沒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寫作。
《秋園》勒口短短幾行字,濃縮了她的過往:「楊本芬,1940年出生於湖南湘陰,17歲考入湘陰工業學校,後進入江西共大分校,未及畢業即下放江西農村。此後數十年為生計奔忙,相夫教子,後從某汽車運輸公司退休。花甲之年開始寫作,在《紅豆》《滇池》等刊物上發表過短篇小說。」
如果沒有寫作,楊本芬和大多數中國婦女的人生,似乎殊無二致。在女兒章紅的記憶中,楊本芬和不少傳統的中國女性一樣,為了家庭,一度犧牲自我。提及母親的童年,章紅坦言,「對一個小孩來說,還是相當殘酷的。」為了幫秋園做女紅,晚睡是常事,而清晨四五點就得起床,走12裡路去上學。「為了珍惜來之不易的上學機會,她會自己主動走到教室最後一排,靠牆站著,因為站著不容易睡著。」
婚後,楊本芬本可以當調度員,有著相對規律的作息時間,但她卻選擇了需要夜間值守的加油員崗位,「加油員不用坐班。為了照顧小孩、有更多時間做家務,也為了每晚有4毛錢加班費,她當了加油員。」退休後,丈夫年事已高,有糖尿病和輕微的老年失憶症狀,她必須像護士一樣,時刻照顧他。「她70多歲時,還不能有一個好的睡眠,因為她要陪我爸爸。我就一定要他找了住家保姆。」章紅說,「一個人一生都不能保證有一個好的睡眠,這真的太殘酷了。」
失去的自我,在日復一日的寫作中,慢慢修復。提起筆來,她就不再僅是做飯、帶孫的退休婦女「楊本芬」,而是《秋園》中渴望讀書、夢想遠行的女孩「之驊」。對於之驊而言,活下去,就是一切,「哇,那個時候,哪還有時間寫作,」楊本芬聲音朗朗,「為了活下去,我為生活在拼命,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我11歲才開始讀書,插班從小學四年級第二學期開始讀。」
《秋園》裡,昨日重現:「之驊十歲,早就到了讀書的年齡。可為了帶兩個弟弟賠三和田四,讀書的事是想也不能想的。除了領兩個弟弟,之驊還要洗衣、煮飯、挖土、撿柴、種菜……之驊得讓秋園騰出手來幹針線活,一家人才能有口飯吃,她必須幫秋園撐起這個家。」
十多歲時,學校圖書館是之驊的避難所。靠在校園後一株歪脖子樹上看小說,是為至樂。讀到歡喜的書,她「就像河邊的羔羊發現了青草而流連忘返。」
這個愛好,延續至今。「讀書非常重要。我每看一本書,就覺得作家好了不起,能夠用文字表達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楊本芬說,「我不會鍛鍊、不會唱歌跳舞、不會打麻將,愛好就是看書。把家務搞好了,我就可以看書了。如果沒看書,我不知道能不能寫出《秋園》。」
《飄》、《牛虻》、《安娜·卡列尼娜》……以書作楫,苦於生存的少女楊本芬、困於家務的婦女楊本芬、難以酣眠到天明的奶奶楊本芬,終得以成為作家楊本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