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一晃在幾內亞灣這個非洲國家前前後後呆了快9個月了,這9個月過的異常充實,除了日常防疫,業務還得繼續做,談不上度日如年,但確實是這麼多年以來睡得最少的9個月。
我在喀麥隆這邊的業務,主要是給一些客戶談非洲國家錦標賽(CHAN)和非洲杯(CAN)的合作,原計劃3月20日回國,但在17號國際足聯來考察完賽事準備工作後,突然,政府就宣布18號開始封鎖——非洲國家就是如此的隨意。
新冠疫情並沒有放過非洲大陸,喀麥隆第一起因新冠死亡的病例也和足球相關。從派屈克·姆博馬在Twitter上憤怒地質問喀麥隆政府開始,這個國家的足球就一直被新冠的陰影籠罩著。姆博馬的叔叔死於新冠疫情,但官方數據顯示喀麥隆當時的新冠死亡人數仍然為零。接著一個又一個喀麥隆足球人士被感染,足協財務負責人感染後死亡,國奧隊領隊裡戈貝特宋被感染,巴索戈到中國後檢測陽性……
這一年,我和所有喀麥隆足球從業者一樣,要面對恐怖襲擊、新冠疫情、賽事停擺等多重考驗,以及,人災。不過,在我9月底即將離開喀麥隆時,好消息也不斷傳來,聯賽、CHAN以及多個體育場都重啟了。對於這個被新冠折騰的奄奄一息的大陸來說,無論是黑非洲還是白非洲,都迫切需要足球這劑強心劑來重新激活。
▲作者參加了喀麥隆聯賽重啟的會議,只有他一個人戴著口罩(圖片拍攝:李鳴宇)。
但對我來說,正是因為這次突如其來的滯留,反而讓我獲得了十分難得的機會——在這幾個月裡,經常會收到當地俱樂部和青訓機構的邀請,去觀摩訓練和教學賽,時間一久,我對這裡的足球青訓體系有了完整的了解,也改變了此前對非洲球員的印象。
足球確實是非洲第一運動。在喀麥隆這個人口2500萬的國家,在大街上隨便拉11個人都可以組個隊踢球,幾乎就沒有不會踢球的人。這裡的人熱愛運動,每天天不亮就有一群群的本地人跑步鍛鍊,6點鐘各個球場就聚集滿了踢球的職業或業餘球隊。
儘管當地雨水豐茂,日照充足,大部分球場仍然是沒有一根草的土場或者沙場,有些場地形狀還不規則,但這些都影響不了本地人踢球的熱情。
KSA和Anafoot是喀麥隆最大的青訓機構,KSA全名Kadji足球學院,這裡走出了埃託奧、穆坎喬、姆比亞、傑姆巴等著名球星,至今仍然是喀麥隆最大的青訓機構,屬於在在喀麥隆極富盛名的Kadji家族。老Kadji曾經在喀麥隆駐瑞士大使館工作,去年因病去世。他的兒子現在在FECAFOOT(喀麥隆足協)任職重要崗位,家裡有啤酒廠等產業,在喀麥隆經濟首都Duala可謂富甲一方。
在朋友的介紹下我見到了目前KSA的負責人,老Kadji的孫子Olivier,這是一個剛滿30歲,在美國受到過良好教育的青年才俊,對於青少年球員培養有自己的心得體會,也很善於溝通。隨著非洲國家和世界產生越來越多的交集,Olivier對現代足球青訓的危機感也越來越強。
「過早的去國外追求金錢毀掉了太多的小孩,已經成名的球星起到的負面作用也多於正面作用。」Olivier說出了他的擔心,很多年輕的喀麥隆球員在15、16歲甚至更早時就被歐洲經紀人籤走,根本沒有在國內建立人生觀、價值觀的過程。
「Jacque,你能想像一支擁有姆巴佩、烏姆蒂蒂、孔德(塞維亞後衛)、穆科科的喀麥隆國家隊嗎?我們將是世界盃冠軍的有力爭奪者。」Olivier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些年喀麥隆為法國、瑞士、德國、西班牙等國家輸送的外籍軍團,「沒有這些喀麥隆人他們什麼都不是,或者說,這些非洲球員。」
「但是沒有歐洲成熟的訓練體系,這些球員或許也達不到這樣的高度。」我反駁道。
「或許吧,但30年前我們培養出了羅傑米拉,比耶克,還有,喬治維阿。」Olivier摘下眼鏡,「現在太難了,國家沒有錢,孩子們也沒有錢。」
Olivier陷入了沉思,我看著窗外有些破敗的球場,有些感嘆。這個號稱「小非洲」的國家自然資源豐富,地理條件優越,扼守幾內亞灣咽喉,通達整個中西非,雨水豐富,氣候宜人。一年有超過200天可訓練時間,但似乎除了一批批的球員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產業。
「政府欠債太多,我們曾經是2017年非洲杯冠軍,2018年我們沒能打進世界盃,這是國家的恥辱,問題並不是我們沒有實力。」Olivier憤怒地說,「有實力的球員進不了國家隊,你能想像馬蒂普這樣的球員,都不願意為國家隊效力嗎,totally chaos!」
自從前任足協主席在監獄裡發瘋後,現在足球在喀麥隆已經變成了風險巨大的工作,很多球員不得不在艱苦的訓練比賽後,再打一份工來養家。
「我們為優秀的孩子制定了長期計劃,並且提供獎學金,但每年我們都遇到有天賦的球員,因為要去掙錢,提前告別了足球。」Olivier有些失望,「他們(政府高層)已經不在意這些了。」
能在KSA踢球的孩子是幸運的,這裡不僅有良好的足球氛圍,專業的教練,還算完善的軟硬體設施,一些從KSA走出去的球星也經常會回到這裡,為孩子們捐助裝備,和他們交流自己的心得。
但對於這裡大部分的機構,培養球員是很艱難的事情。在Omni Sports體育場附近,前國青隊主教練Libih Tomas也管理著一支400名球員規模的青訓機構。
「我們有的小孩需要走路一個多小時來訓練,餓著肚子。」Libih邀請我觀看他的訓練課。
兩個多小時的訓練,中間只休息了一次,10分鐘。按照國內的標準,這是一節職業隊的「上大量」訓練。
幾十個12歲到18歲不等的小孩默默忍受著超大強度的訓練,汗水不停地滴在乾枯的地面上,又很快被熾熱的陽光蒸發。
Libih和他的助教,都是在90年世界盃上與球王馬拉度納同場競技的好手,如今球王只能靠露屁股博出位贏得關注,Libih還在堅守著喀麥隆足球的未來。
一個小球員在訓練時走神了,Libih立即上去和他交談,如此高強度的訓練,球員很難在兩個小時裡都保持注意力,特別是還餓著肚子的小孩。
「他們沒有別的選擇。」Libih指著一個小孩說,「父母都死了,從巴門達(喀麥隆的英語區,長年戰亂)來的,住在他叔叔家裡,訓練完了還要去市場上賣東西。踢球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
兩個小時的訓練顯得如此漫長,在結束後,Libih招呼大家圍成一圈,用獨特的拍手舞方式,即是放鬆身體,也是一種鼓勵。整齊有節奏的掌聲很有感染力,對於我這個來自遙遠的中國的訪客,他們投來了期望的眼神。
▲2小時訓練後獨特的拍手舞。
「不知道明天會有幾個孩子離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永遠都不缺想要加入的孩子,這是值得欣慰的事情。」Libih帶我回了辦公室,這是一個簡易的臨時辦公房,放著他的獎盃和海報,「喀麥隆足球是不屈的獅子,我們會奪得這屆非洲國家錦標賽和非洲國家杯的冠軍。」
告別了Libih之後,我收到了Anafoot負責人Enow Ngachu的邀請,在一個傾盆大雨的下午去到他足協的辦公室。
「很抱歉這裡有點亂,我們正在修建新的辦公大廈。」Enow示意我隨便找個地方坐下,遞給我一瓶當地的果汁飲料。
Enow曾經帶喀麥隆女足參加過在廣州舉行的女足世界盃,對於中國,他並不陌生,「中國發展得太快了,在中國一切都變化得太快,包括足球。」
Enow毫不掩飾他對中國足球水平的質疑,「穆坎喬告訴我,中超的水平還很低,跟法甲比起來要差很多,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喀麥隆球員在成名後才願意去中國,一些進不了國家隊的球員也願意去碰碰運氣,畢竟你們在這方面很慷慨。」他做了一個錢的手勢。
「我們是國家的青訓機構,因此不能談太多生意上的事情,每年我們都會送一些球員到大俱樂部去交流,比如,你們領導去過的曼城。」
「城市集團和中國有密切合作,華人文化是城市集團的股東。」我一邊喝著果汁一邊回答,果汁的味道很不錯。
「是嗎,你們中國人在全世界買俱樂部,但沒有好的球員,這樣做也提高不了中國足球的水平。」
「是的,但我們可以送更多的中國球員去歐洲鍛鍊,這是很好的辦法。」
「足球在中國太政治了,這樣不好,我在廣州呆過,我看不到踢球的小孩。」Enow說話很直白,「中國的小孩身體素質不好。」
「一切都正在改變。」我拿出手機給他看了一些國內青訓機構的視頻,看到恆大足球學校的時候他有些驚訝。
「無法想像,我還要再去趟廣州。」Enow對於看到的一切都很好奇,「有錢是好的,沒有錢搞不好足球,我們需要中國這樣的合作方。」
Enow給我看了一些球員的訓練和比賽視頻,其中有一個我在剛來的時候就關注了,這個叫Yvan的小孩無論長相還是風格都酷似拉米雷斯。
「帶他們去中國,Jacque,」Enow說,「他們需要這樣的訓練條件,相信我,他們一定能給你帶來豐厚的回報。」
「我更在意他們的Mentality,足球不是只有技巧和身體就行的。」
Enow攤了攤手:「或許你應該跟他們的父母談談,我們沒有辦法改變一些事情,願上帝保佑他們。」
「CHAN和CAN會舉行嗎?」我最關心的是這個,對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來說,失去這兩個大賽,也許從此就一蹶不振了,疫情已經對經濟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喀麥隆急需一次提振國民士氣和展示國家面貌的機會。
「會的,這是全非洲人的盛會。」
疫情仍然在非洲大陸肆虐,但這似乎阻擋不了喀麥隆人對足球的熱情。本地聯賽已經在9月16日重啟,上賽季歐冠和歐聯上喀麥隆人的優秀表現,讓首都Bastos的酒吧區到處都充滿了活力。
裡昂前鋒埃坎比在對陣曼城的比賽中表現出色,在歐冠半決賽之前,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埃坎比和巴黎聖日耳曼的喀麥隆前鋒舒波莫廷的對決。
▲舒波莫廷有德國和喀麥隆雙重國籍,曾效力德國多級國青隊,後加入喀麥隆國家隊,參加了2010年、2014年世界盃。
「埃坎比和巴索戈哪個更強?」我問國內的技術分析師,得到了這樣的回答:「這兩個不是一個層次的球員。」
結局讓人遺憾,埃坎比在對拜仁慕尼黑的比賽中浪費了幾次絕好的機會,止步半決賽,但喀麥隆人還有舒波莫廷。
決賽當天全城空巷,喀麥隆人都在期待姆巴佩和舒波莫廷成為歐冠新王。
在舒波莫廷浪費了最後一個機會後,整條街一片死寂,從中國朋友家看完球,他送我回酒店。一路上都是低頭不語的喀麥隆人。「這裡人還行,沒有像巴黎那樣發生騷亂」,朋友說。
「是啊,我還擔心會出問題。」這個國家的首都今年已經發生了5起爆炸案。但這個夜晚卻異常平靜,也許對喀麥隆人來說已經習慣失望了。
至少,在捧起歐聯杯的塞維亞隊中,還有一名出生於喀麥隆的球員孔德,但他也已經入籍法國。
作者簡介:李鳴宇,體育行業資深工作者,今年在非洲工作生活,他計劃將這一年在非洲對其體育和足球真實現狀的所見所聞寫成書,本文為該系列第一篇。
聲明:文中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不代表懶熊體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