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劍橋大學岡維爾與凱斯學院(Gonville and Caius College)宣布決定移除在1989年設立的羅納德·費希爾彩色紀念窗。作為理察·道金斯眼中「達爾文最偉大的繼承者」,羅納德·費希爾也許料不到自己會在死後以這種形式被捲入反種族主義浪潮之中。
羅納德·A. 費希爾
(Ronald Aylmer Fisher,1890-1962)
羅納德·費希爾出生於英國倫敦,被認為是20世紀統計學領域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被視為現代進化論的奠基者。他在1930年出版的《自然選擇的遺傳理論》後來成為了普萊斯利他公式的重要理論基礎。費希爾建立了表示一個種群中基因頻率變化的偏微分方程,並通過演算證明,在一個個體數量足夠大的種群中,一種能帶來適應性優勢的變異基因很快就會在該種群中擴散。他將這個定理稱作是「生物學領域的熱力學第二定律」,只不過,當宇宙正在走向混亂與混沌,自然選擇恰恰證明了上帝在「與衰退做鬥爭」。
在數學能力上,羅納德·費希爾自幼便顯現出非同尋常的天賦。羅納德在哈羅公學的老師阿瑟·瓦薩爾後來把他教過的無數的聰明學生分為兩類:一類是費希爾,另一類是其他人。不過,除了數學以外,費希爾還懷抱著另一種信仰。1911年,費希爾與霍勒斯·達爾文(查爾斯·達爾文之子)、經濟學家凱恩斯、遺傳學家龐尼特等人建立了劍橋大學優生學學會(Eugenics Society)。1913年,劍橋大學新成立的優生學教育協會(Eugenics Education Society)邀請羅納德作為學生代表做了一次演說。在這次演說中羅納德引用了查拉圖斯特拉的話語:
「對人類而言,猿猴意味著什麼?一個笑話,還是一種痛楚的恥辱?對超人來說,人類又是什麼?一個笑話,還是一種痛楚的恥辱?」最後,羅納德做了如下總結:「我們不應給人類的潛力設置任何限制。所有人類歷史上最優秀的品質都可以變得更優秀。」
此時的羅納德年輕,自得,意氣風發,他與他的朋友們高談闊論著冰島文學與尼採,對一百年後的這場爭議一無所知。
劍橋大學岡維爾與凱斯學院宴會廳裡的染色玻璃窗,上方的彩繪方格用以紀念拉丁方陣,下方的白色文字則是為了紀念羅納德·費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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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即將向我們展示人類最真實和最純粹的精神力量。在呼嘯的子彈和轟鳴的炮火中,我們將聽到「超人」的聲音在迴蕩。從優生學的角度出發,羅納德建議獲得軍事勳章的人繁育更多的後代,他們的後代的比例應該超過他們在人口中佔據的比例,這樣才能強化人類文明,推動人類社會不斷挖掘自身的潛力。至於社會中最貧困的那部分人,也就是「社會渣滓」,究竟是否以更快的速度繁衍,則是一個他並不關心的問題。
在他定義的宇宙中,重要的是那些更高貴的人,而不是社會底層的人們。力量、勇氣、智慧、道德感……這些存在於人類身上的要素,就像優質牛肉和高級牛奶一樣,只要我們選出正確的人,並讓上述品質在這些人中繁衍,我們就能夠在整個社會中培養出更多好的要素。
雖然羅納德抱有這樣的信念,但他本人卻永遠不能踏上戰場。因為羅納德視力不好,軍隊拒絕徵收他入伍。劍橋大學的一等學士學位也不能消除這種恥辱,但他也許可以通過一些正經的繁育過程來減輕這種恥辱的程度。他選擇了單純稚嫩的17歲姑娘艾琳·蓋尼斯作為他的配偶,羅納德稱艾琳·蓋尼斯為「尼科萊特」。這個名字來自一則中世紀吟遊詩人的故事, 尼科萊特是那個故事的女主角的名字。與此同時,代表費希爾家族去參加這場偉大戰爭的是羅納德的阿爾文。
因為不能入伍,費希爾被一種短暫的失落感包圍。在這種情緒的影響下,費希爾聽從了貝洛克的教導—— 「一個人、三英畝土地和一頭奶牛」。費希爾帶著自己的新家庭從倫敦搬到了伯克郡的鄉間,並且租下了一位獵場看守人的農舍和一些土地。即使不能英勇地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也許依靠小型的農耕活動實現生活上的自給自足,也算是展示人的精神力量的一種方式了。
然而,即使是這種「親近自然」的生活也不能完全擺脫社會禮數的束縛,畢竟羅納德是一個來自漢普斯特德的男人。白天當羅納德去布拉福德學院教數學的時候,尼科萊特和她的姐妹傑拉爾丁(也叫古德魯那)留在家裡照看雞、豬和奶牛。傑拉爾丁也是「我們自由人」組織的成員之一。晚上,他們會聚在一起大聲朗讀弗雷澤的《金枝》和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並為人類文明的命運而互相爭論。然而,在一個美好的清晨傳來了不幸的消息:羅納德的阿爾文在一次軍事行動中陣亡了。
1918年,就在阿爾文陣亡前後,費希爾在《愛丁堡皇家學會會刊》上發表了一篇將改變人類科學歷史的數學論文。出生於愛丁堡的弗萊明·詹金曾對達爾文的學說展開了攻擊。50年後,羅納德撰文回擊了早已去世的弗萊明·詹金的論點:突變的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只需稍做解釋,那些原本打算伸手掐死孟德爾主義者的生物測定學家就會開雙臂擁抱對手。
問題及其解答如下:生物測定學家不承認基因的存在,因為沒有任何人見過基因究竟是什麼樣子,而且,生物測定學家從理論的角度駁斥了基因存在的可能性。假設統計一個族群中所有生物的高度,我們就會發現,把所有數據匯總在一起會形成一條光滑的鐘形曲線,而不是一個個離散的柱形圖。我們也知道,對自然界中生物的大部分性狀而言,上述現象都是成立的,即性狀的變化是連續的,而不是離散的。如果如孟德爾主義者所言,基因會產生巨大、不連續的突變,那麼我們又如何用基因來解釋上述現象呢?
針對這個問題,費希爾的解釋是:假如我們想像有許多微小的突變在許多基因中起作用,生物的性狀就完全有可能形成實際觀察到的光滑的分布曲線。如果生物的性狀是由許多基因共同決定的,並且每一個基因只對生物性狀起非常微小的作用,不光滑的曲線就可以變成光滑的曲線。顯然,決定生物性狀的遺傳因素是離散的,但這些離散的基因共同作用的 結果卻可以是連續的性狀變化。
隨著這篇文章的發表,終於有人對那個名字古怪、富有懷疑精神的蘇格蘭人的觀點做出令人興奮的回應:基因和基因的棲身之所——染色體都是永生的。基因、染色體與油漆不同,它們永遠保持獨立,不會因為與別的東西混合在一起而改變性質。不管是表現出來的顯性基因還是不表現出來的隱性基因,不管不同的基因之間是發生相互作用(上位效應)還是只發生簡單疊加,基因都會忠實地從上一代傳至下一代。在從上一代傳到下一代的過程中,天賦也許會改變,甚至家族的姓氏也可能發生改變,但基因卻會毫不走樣地一直傳遞下去。
孟德爾主義者曾經相信,他們的理論能徹底證明達爾文提出的機制是錯誤的,然而,有了羅納德的這種解釋,基因學不但能夠解決遺傳因素混合的難題,甚至還為進化的謎題補上了一直缺失的那塊拼圖。有了羅納德的解釋,弗萊明·詹金提出的「物種的性狀會停滯不前」的問題不再成立,遺傳因素的突變可以被保存下來,自然選擇也有了可操作的素材。因此,生物會產生具有適應性的基因突變,而自然選擇會打亂和挑選這些突變,生物的進化就是以這樣的機制完成的。有了這篇劃時代的論文,弗萊明·詹金提出的反對意見再也立不住腳,埋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達爾文和安息在布爾諾修道院墓地的孟德爾終於從敵人變成了戰友。
鬥轉星移,一次次社會運動浪潮席捲,優生學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而基因與遺傳,還在亙古的低喃中,講述著生物進化的秘密。
作者:[以]奧倫·哈曼
譯者:魯冬旭
上市日期:2020年6月
出版品牌:中信出版·鸚鵡螺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