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時期,日本社會各界積極創辦女子學校,為女子提供教育機會,如橫濱女校、橫濱共立女校、女子學院、神戶女學院、京都同志社女校、東京立教女校等。這些學校的設立對普及女性教育、向女性傳播西方文化理念作出了突出的貢獻。
明治女學校於1885年(明治18年)由牧師木村熊二創立,島田三郎、田口卯吉、植村正久、巖本善治為發起人。巖本長期主持明治女學校,他吸收思想家森有禮的教育理念,將 「要讓諸位學子自由發展,而達於各自所好之途,伸展天賦之個性,成就完美之女性」作為辦學宗旨。他同時主辦《女學雜誌》,主張通過傳統美德和西方教養的融合來提高日本女性的社會地位。
巖本善治主持的明治女學校,以基督教自由氛圍及培養進步女性而出名,像三宅花圃(女作家)、野上彌生子(女作家)、相馬黑光、羽仁元子(教育家)、石井筆子(教育家)、大塚楠緒子等傑出女性都畢業於該校。當時,北村透谷、星野天知、島崎藤村等年輕作家在明治女校任教,文壇名人云集,學校一時聲名遠播。透谷、藤村等在《女學雜誌》旗下的副刊創辦了文學雜誌《文學界》,同仁還有平田禿木、馬場孤蝶、戶川秋骨等,當時尚未成名的田山花袋、柳田國男、上田敏、樋口一葉等也在該文學雜誌刊發作品。
明治20年代的《女學雜誌》以巖本善治與北村透谷為中心,二人旗幟鮮明地發表近代戀愛論。巖本認為靈魂是戀愛不可缺少的要素,這與他信仰基督教有系。北村透谷「靈肉分離二元論」和精神高於肉體的觀點,與巖本善治宣揚的觀點相一致。二人好似車之兩輪,為形成和普及重視精神性的近代神聖戀愛觀而勇往直前,影響了眾多風華正茂的青少年。
明治女子學校的理想主義,催生了很多師生之間愛的羅曼史。這在當時日本社會被認為是戀愛至上主義而引起爭議,但實際上這些戀情多以柏拉圖式的戀愛告終。島崎藤村和佐藤輔子的校園戀愛,便是其中突出的典型。
生於今中津岐阜縣,幼時長在木曾郡籠宿的藤村,九歲時被父親送至東京求學,開始寄宿生涯。他十四歲師從木村熊二學習英語,同年,其父正樹在故鄉的禁閉室發狂而死。此事令藤村養成孤獨、沉潛的憂鬱性格。明治20年,藤村進入明治學院普通學部本科學習。明治學院是一個文學氛圍很濃厚的學院,藤村在那裡受到了文學的薰陶,這為他後來成為作家奠定了基礎。明治24年藤村畢業,他向《女學雜誌》投寄翻譯稿件,成為明治女學校一名教師,並且認識了北村透谷等作家。
明治26年創刊的《文學界》聚集了一群二十剛出頭的青年作家。懷著對美的憧憬,他們效法但丁和歌德,各自在心中刻畫著自己的比亞德裡斯和綠蒂。這種氛圍也籠罩著明治女子學校,學生相馬黑光稱之為「青春的道場」。
藤村授課時,寧靜中隱含著清新的激情,讓女生們讚嘆不已。但黑光等人跟隨藤村學習英語時,藤村已經燃盡對輔子的愛火,蹉跎度日。藤村的課讓黑光等人很失望,充滿激情的發問,只換來他一句心不在焉的:「那樣也行。」並且一到下課時間,他就會匆匆離開教室。「呃,老師已經成了灰燼,沒辦法啊。」不知不覺間,藤村被起了一個叫做「碳渣」的外號。
那個讓藤村傾注了所有激情的戀人輔子,在藤村的小說《春》裡,以勝子之名登場。 1871年(明治4年)生於花卷一個富裕家庭的輔子,皮膚白皙、明眸善睞,因貌美被青年作家們稱為「奧菲利婭」。
這場師生戀發生在1892年秋天。輔子是柔弱的,而藤村在女孩面前逡巡不前。與兩人相互間日漸高漲的愛相比,現實卻無法隨心所欲。 輔子有自幼許配的婚事,夾在此事與藤村的戀情之間,輔子並不具有反抗家人的勇氣和力量。在苦苦思索了一段時間以後,藤村獨自一人踏上了漫長的旅程。1894年(明治二十七年)春,輔子畢業回鄉,次年五月嫁給了札幌農學校講師鹿討豐太郎。明治青年的青春大多是如此結局。黑光等人受教於「碳渣老師」藤村,應是在輔子畢業後藤村重回講壇那一年。一時放棄了輔子出門遠行的藤村,實際上在輔子出嫁前曾短暫見過心上人一面。不料淚涕沾襟地嫁了人的輔子,大約在三個月後便香消玉殞。據說死因是劇烈的妊娠反應。「哦,我這軀體早已死去,留下的只有對你的愛慕之心。」在接到這封來自輔子的信之前,藤村對輔子的死是有預感的。儘管如此,當死訊真的傳來時,藤村感到瞬間天地一片昏黃,天旋地轉。
說起北村透谷和石坂美奈的戀愛經歷,就會讓人想到1892年刊於《女學雜誌》上的詩論《厭世詩人與女性》那響亮的開句:「戀愛是人生的秘鑰,有了戀愛才有人世,抽去戀愛的人生簡直無色無味。」這短短數行給同時代的年輕知識分子帶來「仿佛大炮轟炸一般」(木下尚江語)的猛烈衝擊。
《厭世詩人與女性》並非戀愛散文,它探討了女性在戀愛的影響下一邊展望理想,一邊陷入結婚、家庭等束縛,逐漸絕望這樣一個悲劇式的過程。並且在其中也透射出透谷的戀愛和結婚「什麼都太早了」(藤村《春》)的個人經歷。
成為透谷之妻的石坂美奈,其父石坂昌孝是多摩地區的大地主,也是擔任縣會議長的自由民權派領袖。美奈為長女,她的弟弟公曆也是自由黨的政治家,因為他和透谷同年又交好,兩人才得以相識。明治20年7月,美奈畢業於橫濱的共立女學校。在當年的畢業典禮上,她以《宣揚自由女子也有責》為題發表演講。美奈從小生長在政治氛圍比較自由的家庭,又深受基督教的信仰和教養薰陶,因此是位獨立性很強的女性。
她和透谷(原名北村門太郎)之間萌生戀情,是在美奈女學校畢業回家(也是美奈父親昌孝政治活動的秘密地點,經營茶葉生意)探親之後。大約在明治20年7月至8月之間,透谷作為美奈弟弟公曆的好友經常出入他們家,並拉近了與美奈的關係。
透谷經常用「思想高尚」「受過高等教育,也有智慧」「榮譽的大小姐」等詞彙來形容美奈。這是因為透谷將對方置於獨立且對等(甚至更高)的人格上,對其既有認可又有愛情的關係。也正是因為把美奈放在了這樣的關係定位上,透谷才能把迄今為止人生道路上的「內心苦楚」傾訴出來,並且將自己的思想、社會觀包括政治觀和盤託出。透谷如此態度,也激起了美奈的愛意。
他們這段被認為不可能的婚姻,受到來自社會、身份各方面的壓力。透谷作為舊小田原藩出身的沒落士族的長子,雖然考入東京專門學校(現在的早稻田大學),但是中途退學,當時只不過是個愁於生計的窮書生。而美奈受到的教育作為當時的女性來說已是頂峰,本人又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年紀比透谷大三歲且不說,且當時已有婚約。未婚夫名叫平野友輔,是大商人的兒子,明治16年畢業於東京大學醫學部別科。平野作為民權活動家,是透谷的前輩,相當受石坂昌孝器重。可美奈毅然與如此有為的青年撕破婚約,轉而選擇了比自己年少的透谷。她的理由是:「這不是個值得尊敬的社會,擁有財富和名譽的人都是垃圾,我要選擇沒有名譽也沒有財富的爽朗男子做我的丈夫。」(《寫給父親快藏的書信》)明治21年11月3日,在透谷的父母家,兩人舉行了基督教儀式的婚禮。當時透谷19歲零10個月,美奈23歲。
這段婚姻開始時兩家都極力反對,但是最終還是認可了。據藤村說(《透谷集》序),對於他們周圍的人而言,這段婚姻就像是「拉開了血戰」一般。而對透谷而言,也真的可以稱之為一場戰役以及令人精神備受折磨的愛之果。
明治元年生於神奈川縣小田原的透谷,十四五歲就參加了自由民權運動。後來,自由民權運動分裂,發生了萬名農民暴動的「秩父事件」和支援朝鮮獨立的「大阪事件」。民權組織領導下令採取「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行動,透谷好友大矢正夫為獲得暴動的資金,竟然勸說透谷去做強盜。苦惱多日後,透谷剃光頭髮,拄著拐杖告知大矢自己要去流浪。就這樣,十七歲的透谷脫離了政治運動。但透谷一直為背叛朋友而自責,甚至一度罹患憂鬱症。恢復健康後,他立志於文學,轉向基督教信仰,並接受了洗禮。他與美奈衝破重重阻礙結婚後,夫妻住在東京數寄屋橋旁邊母親經營的店鋪樓上。為了家計,透谷擔任教會女子學校的英語教師、從事教會的翻譯工作,美奈做了家庭教師。婚後第二年,透谷出版了《楚囚之詩》,以受「大阪事件」牽連被捕的大矢正夫的語氣寫成,迸發著對自由的嚮往和對妻子的戀愛。隔年出版的《蓬萊曲》寫到自身熱切追求自由,因現實撞擊而感到幻滅。因為僅看到現實的暗面和醜惡,被推向絕路,然而當他看到魔王想要毀滅人世,竟不自量力與其抗爭。
透谷與美奈婚後兩年,生活一直貧困,美奈有孕在身,現實如此殘酷,美奈與透谷常因瑣事怒目以視,跟強勢的婆婆關係也不妙。從1893年1月始,透谷替代藤村站在明治女子學校講壇上,自此揭開了他與學生齋藤冬子忍戀的帷幕。
冬子生於仙臺藩的一個士族家庭。是著名的在野英語學者齋藤秀三郎之妹,也是小澤徵爾的老師、指揮家齋藤秀雄的姑母。與柔嫩得有如信濃春天的杏花般的輔子相對照,冬子是那種帶著清冽氣質的理性女孩。她是相馬黑光在宮城女子學校的學長,曾領導大家罷課,抗議學校的教育體制。
宮城女子學校是當時如雨後春筍般建起的教會學校之一,美資經營,校長以下就由美國女教師來執行美國式教育,優先施行英語教育,學生無法學到作為一個日本人所應該具備的教養。冬子對此深感不滿,於是和其他優秀學生共五人一起向學校提出抗議。冬子為此事受到退學處分。
從宮城女子學校退學之後,那五個受到處罰的學生中包括冬子的三人,來到憧憬已久的明治女子學校。在這個充滿自由氛圍的學校中,冬子得到了很大的成長空間。她那強烈的上進心讓教師們無法不為之所動。她備受青睞,其中最器重冬子的就是北村透谷。北村是一位上課非常有激情的老師,關於他曾經有這樣一件趣聞:一次透谷把自己的孩子帶到教室裡來,女學生們給了小女孩一塊餅乾,但講課講到忘情時,透谷竟然自己把那塊餅乾吃掉了。
面對這樣一位老師,冬子敬愛之情日益加深:「老師是那種真正全身心投入的人。」這種敬愛漸漸變成傾慕。冬子熱心聽講,常提出尖銳的問題。而透谷則非常認真地回應她的問題。二人的問答珠聯璧合,他人無法插嘴,猶如一對一的課堂一般。然而,據說周圍的同學並不討厭這種上課形式,所有人都在這種氛圍中學到很多東西。
雖然透谷已有妻室和子女,但作為師生,二人之間的吸引和互動有目共睹。
「你,請求你,愛我吧。我也必定竭盡此生去愛你。」
這是透谷寫給美奈著名的求婚書。但美奈讓透谷得到精神上的滿足,僅在婚後維持了很暫短的時間。苦戀中想像的美奈,並不是現實中的那一個。從《厭世詩人和女人》的首句可看到透谷感情上的徘徊——「戀愛是人生的秘鑰,有了戀愛才有人世,抽去戀愛的人生簡直無色無味。」
透谷否定了封建家庭的夫婦關係和花街柳巷裡的戀愛,主張兩個獨立人格相互吸引而產生的戀愛。然而戀愛一旦開花結果成為婚姻,女性就會轉眼之間從「美妙優雅」的精靈變成人世間束縛者的代表,成為「俗世的代言人」。這是透谷親身體驗到的事情。面對一如既往生活在詩人理想世界的透谷,美奈喟嘆手頭拮据,抱怨家庭沒有俗世平凡的幸福。透谷無法責備妻子,但如果滿足妻子的要求,就意味著作為詩人的理想的破滅。當齋藤冬子帶著一雙燃燒著求知激情的眼睛出現在透谷面前,正是透谷面對家庭危機的時候。對透谷來說,冬子像是陣陣清風。然而透谷沒有貿然縮短師生之間的距離,因為當初美奈也是帶著那種富有啟迪意義的清新氣質,出現在透谷面前的。
當時,明治國家體制已經初具規模,自由的萌芽一個接著一個被掐掉。無論透谷如何呼喊個性的自我發現和藝術的獨立,他的呼喊只能是無力和遙遠的。在抗爭中,他寫下《內在生命論》呼籲打破貴族的理想,為平民伸張自由民主。他還創作了代表作「三蝶」(《睡蝶》、《蝴蝶的芳蹤》、《雙蝶的死別》)表現了當時知識分子在封建壓迫下的苦惱與憂傷。1893年歲末,他在自家的陽臺上用短刀刺破喉嚨自殺未遂,次年五月十六日,當晚月光皎潔,處於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不能自拔的透谷,在自家院子裡自縊身亡,時年二十五歲。此時的冬子得了肺病,躺在故鄉仙臺的病榻上。據說容顏改變得令人無法置信。身邊的人沒有把透谷去世的消息告訴病重的冬子,然而或許是心有靈犀,冬子在透谷死後一個月的六月二十三日「化蝶」而去。當人們為冬子淨身的時候,發現了她身上的一封信。是透谷寫給她的。
藤村後來在小說《春》中回顧自己和友人的青春,書中的登場人物岸本、青木、勝子、市川、菅、足立、福富、岡見分別是以藤村、透谷、輔子、平田禿木、戶川秋骨、馬場孤蝶、上田敏、星野天知為原型寫的,這些年輕知識分子嚮往人生的春天、藝術的春天、理想的春天,但終究未能實現,這諸多的苦痛構成了小說的主題。
藤村家庭破產,不得不代替事業失敗的長兄承擔起一家人的責任,他沒有餘力再繼續進學創作。抱負不得施展的絕望給了他沉重的打擊,透谷之死更是給他精神上的重創。他從透谷身上,看到同舊事物的鬥爭總是以失敗而告終。透谷想打破世界,反而打破了自己的心。不知從什麼時候,他開始意識到比起父母、家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於是藤村拋棄一切,前往仙臺的東北學校任教。他坐在開往東北的雨中的火車上,臉靠在車窗上悄悄地嘟噥著:「啊,即使是象我這樣的人,也要想方設法活下去。」
芥川龍之介自殺後,藤村寫下追憶文章,又想到了朋友。
他這樣寫道:「有人將北村透谷之死和芥川之死相比較,北村一直和貧困奮戰,生前連自己著作的出版都沒能看到,是無法和芥川君的奢華相比的。只是到最後刃盡矢折之時,借用芥川君的說法,到了『以殘缺的細劍策杖行走』的最後時期,依然具有毫無鬆懈的精神,這一點上兩人有些相似。」
據勝本清一郎分析,透谷在基督教精神的啟發下發現了自我,當從基督教轉移到印度佛教時,他又主張捨棄自我。當然,感情生活的失意,無疑也是他自殺的因素之一。但是,「曲高和寡」,他的《內部生命論》等觀點不被人們理解,使他孤立並脫離了現實,加重了他的苦悶;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反差,更叫他了無生趣,這才是他自殺的主要原因。
藤村將透谷作品編纂成集,盡了作為朋友的責任,並且對友人作出中肯評價,他說:「透谷自殺一方面說明了他帶著先驅者的覺悟,為即將到來的時代充當了墊腳石;一方面又留下了倒下的形跡——他凝視著人的內心深處創造了文學,排除了功利的私心雜念,徹底地批判了文明社會的本質。」同是透谷全集編者的勝本清一郎,用如下的詩句讚美這位思想啟蒙者:「幾度暴風雨過去,今後還要過去。在暴風雨的間隙,蒼穹深處有一點熟悉的星星總是在發光,那,就是透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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