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維屏
什麼是文學優劣的評判標準?
這是我讀郭蘇華小說集《塵埃裡的花朵》凸起在我的心頭的一個問號。
隨著對她的文字的介入,我的迷惑的思緒,似乎廓清了霧障。
我覺得一個好的觸及人的心靈的文學,一定是緊緊地咬合著現實生活的文學。那種狀態,我臆想中的狀態,是應該努力貼近著生活,降低著自己的身份,插入自己的觸角,咬緊現實裡的每一個片羽,沉澱出自己的思考。
讀《塵埃裡的花朵》,我覺得作者就像一個拳擊場上的裁判,伏身在最貼近搏擊者的咫尺之間,努力靠近著那縈滿著塵埃的膠著雙方的身軀與靈魂,感受他們的或激烈、或庸常、或凡俗的脈動,然後把它們點綴成文字裡的燦爛。
作者的這種近身貼靠的寫作態度以及緊緊地咬合著生活的堅定力道,總是在不經意間激越著我,使我感到,原來生活裡的不起眼的點滴,梳理成文字的意蘊之後,能夠具有如此蠱惑人心的魅力。作者敘述的從容、披揭的坦蕩以及浸潤著作者靈犀的溫潤內質,讓生活裡的平凡瞬間有了意義,讓塵埃的霧霾綻露出溫馨的暖意,讓庸常的世事洇染著花朵的芬芳。
對此,我深有觸動。郭蘇華的寫作至少告訴我,如何去寫作,如何處理好與生活的關係,如何看待身邊像流水一般的日常。其實,我們寫作的人都有一個自己都知道的毛病,就是害怕與現實生活咬合在一起,害怕去直面現實的人生,即如我而言,我寫作的時候,總是把自己的視線,移開身邊的生活,幾乎沒有一篇是描寫身邊的現實的,因為我的內心裡害怕與現實覿面,拒絕從庸常中尋找素材。
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直面現實是一種勇氣,一種坦蕩,一種真誠,而實際上文學的真誠是非常難以做到的,因為這會涉及到暴露自己的靈魂,暴露出生存現狀,暴露了周邊環境,我們帶有一種本能的護痛般的對自己的遮掩,最終結果就是文學失去了應有的咬合現實的能力,但是郭蘇華在她的小說集《塵埃裡的花朵》中撕開了這種文學的誤區,使我看到一種近身貼近生活所能達到的通達感、舒暢感與欣悅感。我覺得,原來直抒胸臆也是一種對自我的療救,對人生的救贖。
一、《塵埃裡的花朵》裡對生活的咬合力體現在對真相的竭澤而漁上。
《塵埃裡的花朵》的序言裡,作者開宗明義地定調了她的寫作宗旨:「交出人生的真相」。此語看似簡單,但卻如雷貫耳,驚心動魄。
實際上很多情況下我們都是害怕真相的,而作者卻用真相冠以自己的寫作,從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勇氣,更是一種對咬合力的追求。
在作者娓娓道來的文字中,一不小心,我們就與比比皆是的真相碰面。在《塵埃裡的花朵》裡涉及的敘事範圍,我們大致可以分成每一個人都必不可少身處的三個維度,這就是職業維度,社會維度,家庭維度。而在這個三個維度裡,作者無一不是通過揭示真相的方式,去還原每一個同度與異度空間裡的存在真諦。
在職業維度裡,我們看到了作者交出的真相是職場中微妙的人際關係,是掌權者手中權力所產生的臣服別人的力量,是相互猜忌中所折射出的人心的叵測。這一種真相,我們可以在小說集裡的第一篇作品《代課教師》裡鮮明地看出它的具體的紋理。在這篇不長的小說裡,作者從女主人公學生時代寫起,她的努力,她的失意,直到走進學校,成為一名代課教師,作者堅守著真相的底線,交代出的是最沒有掩飾的生活,字裡行間,都聚集著由真相連綴著的一個女孩的最平常的努力史、奮進史或者叫掙扎史。這裡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粉飾之詞,只是生活的原生態裹脅著真相,融化在作者看似漫不經心的文字裡,然後迅即化成了一種力量,蠱惑著讀者被這份真相感染。至少我在這一份真相裡覺得充滿了寫作衝動,因為我們都有過作者坦蕩交出的真相裡的人生面對與現實情境。在這份職場的實錄中,作者最終讓主人公觸碰到了職場裡最為致命的自尊的屏障,女代課教師因為身份,成了校長的指桑罵槐的對象,因為那一份尊嚴,她選擇了離開,打造了職業困境的最司空見慣的模式範本。
在社會維度裡,作者則用解剖刀一樣的鋒利,剖析著各色人等的心相面貌。那些隱藏在道貌岸然之下的欲望熾焰、那種躍躍欲試的心靈放飛、那種現實人生裡的無奈衝突,都被作者以她特有的調侃、冷靜、厭棄的筆觸繪聲繪色地畫影圖形出來,很多精彩的描寫,都讓人啞然失笑,而這種失笑的原因,是作者那種敢於直面人生窘境與靈魂百態的勇毅精神。比如在《傾述者》這一作品裡,描寫了一對網聊者在見面之後的尷尬與失落,作者操持著上帝之筆,在網絡時代甚囂塵上的沉湎於聊天工具裡放飛精神想像的男男女女的每一個微妙的心態裡流連徜徉,把他們的枝枝節節、彎彎角角都蕩然無存地燭照透視,留影下的是他們靈魂深處的活靈活現的嬗變軌跡。作者從來沒有對這些人物手下留情,但也沒有把他們描寫成十惡不赦,因為這些人物,恰恰就是從你我他身上抽象出來的縮影與剪影,他們的蠢蠢欲動的表現,是一種正常,但也不能不說是一種異動。作者如實地繪出這樣的一幅眾生相,正是她堅守的對真相孜孜以求的準則而對社會領域的一種不容退讓的出擊。
而在家庭維度裡,作者則以要言不煩與一地雞毛合縱連橫的筆觸,展現了中國特色的以七大姑八大姨為外在層次的維繫著叢生關係的血緣親情體系。在這裡複雜的稱謂,構成了廣博互聯而四通八達的關係網、人情網與交際網,但這種網絡同樣充滿著微妙的劍拔弩張的內在磨礪。我印象深刻的《鏡像記》就是剪裁了一段親情網絡上的人際交往折射出的微妙波動。這個小說裡其實蘊含著的內在信息非常豐富,但作者沒有對家庭淵源作過多交待,但毫無疑問家族龐大的社會體系支撐了小說裡前臺的情節內容。作者在這一篇小說裡,重點圍繞「借錢」這一核心關鍵詞,牽連出親緣網絡中的一段交往歷史,小說裡揭示出,在親情網絡中,有真心相助者,也有曲意敷衍者,作者在這種精選的交待片斷中,透射出家族關係中種種虛情假意的真相,作者所表達的主題意旨,也在這種意在言外的白描敘述中得到了淋漓的彰顯。
二、《塵埃裡的花朵》裡對真相的咬合力體現在對追索的寧缺勿濫上。
作者對真相的求索精神是昭然若揭的,也與她的寫作追求是相合拍的。
但問題是,真相難尋,真相難找,如何面對捕捉真相時所產生的無能為力?
實際上,我們應該知道,看不清真相,也是一種真相。
世事蒼茫,人心莫測,如何忖度世界的真相,是作者給予自己設立了一個難題。
而作者在《塵埃裡的花朵》裡破解真相難解的辦法,就是直接把她的看不懂、弄不清陳述出來,從而使之成為另一種對真相的表述形式。
很多情況下,我們面對真相的時候,都採取的是一種不懂裝懂、自欺欺人的方式,假裝自己知道真相,其實,這種態度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虛偽,這種形式支撐起來的真相,反而離真相更遠。
可以說,現代文學的發展,根本無意於條分縷析真相的本來面目,那種上帝式視角與演義者全能口吻,已經日益在當代文學敘事文本裡被疏遠、隔離,我們更多地在當代先鋒文學的文本裡看到的是人心識力的匱乏、是不知因果的困頓、是真相撲朔迷離的迷障。
勇敢地說出我不懂,然後在這一前提下,繼續向真相發起攻擊,這正是《塵埃裡的花朵》一書作者的志存高遠處。
在作者的小說裡,「不知道」、「不明白」這樣的語詞比比皆是。
比如在《隨便生長》中,作者寫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麼,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而作者對真相展開集束出擊的最典型的一篇作品,是名為《刺探》的一篇小說。
這篇小說也是作者在序言中提及的一篇作品,可以看出作者對它的看重。
在這個小說裡,真相的缺失,可以說是小說裡的一個關鍵詞。
在小說裡,大量密集地存在著「也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是什麼」,「她永遠不知道」等等喻示著真相缺位的話語。
之前,我曾經有幸讀過作者所著的一部自傳體性質的長篇小說的電子版,這一篇小說裡的情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經還與作者作過交流,建議她把這段內容抽取出來,另行寫出一個獨立成篇的作品。
現在我在作者的小說集裡終於看到了這個作品。但是,有意思的是,作者在《刺探》裡將敘述者換成了一個男性的視角,也就是作者長篇小說裡的敘述者丈夫的視角,那部長篇小說裡的「我」在《刺探》裡成為一個被觀察與提供刺激源的身份。
作者通過《刺探》,意圖打探一個家庭裡的父輩們,是如何演繹他們的在後輩眼中看來不可思議的青春往事的。
在《刺探》裡,敘述者的妻子顯然是一個對真相的孜孜以求的追索者,並因是故,敘述者被倒逼著進行了對上輩人情感秘史的探訪,但是,他不是處處碰壁,就是得到了錯誤的信息,始終也沒有找出當年的那些真相所在。
可以說這反映出真相揭秘之難,而這種對真相的秘而不宣的困境,竟然導致下一代之間的「百年孤獨」一般的心靈對立,小說結尾,正是因為敘述者對真相無力解剖的棄守,導致了妻子的離去。小說裡妻子道出她離去的原因:「我們結婚這麼多年,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掏心的話。」
這就是真相的意義。
而同樣,真相的缺失,顯現出的是一種更為嚴峻的真相。
因此,真相寧缺勿濫。我們不需要虛假填充的真相,用童話般的修辭,裝幀現實生活,製造處處通透、時時亮堂的虛飾意境。
沒有真相的虛假填補,就相當於咬合不在一起的牙齒,它們相隔很遠,隔著兩層皮,這樣的文學註定是曇花一現。而在真相缺失的情況下,作者補綴上面對真相可望不可即的困頓與迷茫,卻讓嚙合的牙齒,有了交錯的力道,緊緊地咬住了生活本身。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塵埃裡的花朵》裡,作者處處用真相反襯出的真相缺失,打造了她的文本的先鋒性,同時,也體現出作者一直堅守著的創作基調,這就是我們在下面一節裡提到的作者在寫作上的誠意定調這一個環節。
三、《塵埃裡的花朵》裡對追索的咬合力體現在對文本的誠意定調上。
尋找真相的目的是什麼?對於小說文本來說,是祛除虛飾,回歸真實,這是對文字的節約,對空間的騰挪。
這正是真正的優秀的文學作品的可貴之處。
因為我們看過了太多的詞不達意的虛偽,經識過花裡胡哨的虛飾,語言表達出的真誠是文學作品能夠依然吸引著我們的唯一的純潔的領地。
在《塵埃裡的花朵》一書中,作者追蹤真相,同時直言真相的空白處,推舉出另一種真相的缺失,兩個方向的努力,擠壓出的是作者一片對於真摯與誠實的淬鍊,打造出的對於人生秘境的求解與追問。
在追尋真相的倒逼壓力下,作者奉還的是自己真誠的文本敘事,從表象上看,作者揭示的是生活中的一地雞毛,人際關係中的塵埃迷濛,還有靈魂深處的沉滓泛起,它們不一定是美的,因為真相從來沒有肩負著塑造美麗的職能,但是作者在這一份對真相的不通融的追尋中,卻反襯著作者內心裡的那一片苛求人生潔淨的強烈訴求。
這樣,從作者的文本裡,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剖析現實真相的時候,始終提拎著那高居生活之巔的審慎目光,抱著與生活真相絕決的不妥協的態度,最終凝聚成一種敘述者的內心的誠意的表達。
也就是說,作者在用文字重塑出生活的時候,也被自己創作的文字反塑著,從而形成了作者的強大的氣場,飄蕩在文字之上,令我們震懾與震撼。
這就是作者內心裡的「花朵」的喻意。
這個花朵裡有作者看到的那一份超越苦難的人生韌力。《廚工小張》中的那位打工女,在作者抽絲剝繭的描述中,呈現出的是一個並非完美的為生存而無所不為的女人,但是,作者對她的理解,讓我們看到那些即使蒙塵也要頑強地活著的女人們,她們踩著那些致命的痛苦,而依然活得無怨無悔。
這個花朵裡有作者感受到的那一份不曾屈服於生活常規的自尊意志。在《山月不知心底事》中,作者細緻地描寫了那一個抱著「僥倖的心理,以為這個世界遠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壞」的職場女性,因為不願意丟失尊嚴去送禮,而無法分到一所安居樂業的住宅,在她的無奈中,我們可以感同身受著那一份對人生尊嚴的純粹的執著情懷。
這個花朵裡有作者對人生虛偽平庸的絕不妥協的厭倦與輕蔑。在《小鎮浴室》這樣的只能說是速寫類的作品中,作者也不忘對真相的竭盡所能的榨取。小說裡涉及到的客戶的摳門、老闆的勢利,都在這樣的一篇庸常人生的敘寫作品裡得到了凸顯。
在作者的以真相打底的塵埃般的現實背景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煥發出的一種強烈的對生活的期待與期許,希望這一份人生的真誠,去壓制真相給我們帶來的醜陋的外觀,讓人生擁有理想的意義與光明的亮色。
這可以說是才是寫作的真正價值所在,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我們作為寫作者,很多情況下,正是出於在現實中難以找尋那一份花朵的芬芳,才願意用文字陪伴著自己去進入到一個可以讓真相不再受到刁難與歧視的文學的空間,在這裡,率性的真誠能夠主宰著世界的流程,暢達的真摯可以沒有屏蔽地釋放自己對人生的表達,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是一種自我救贖,對自我渴求人生潔淨存在與極致純粹夢想的一種安慰劑。
這是與文學不舍不棄的勞動者的心理上的一種本能。
而這種本能反過來也慰藉著寫作者的靈魂,讓他或她感到一種快樂與滋潤。這正是《塵埃裡的花朵》作者在序言中所說的:一個寫作者,「你是享受的,快樂的,溫暖的,被文字帶給你的感覺,浸潤著。」
因為文字釋放了自己的真實,確認著一個真實的自我,定調了一個真實的世界,抒寫了一個真實的靈魂。郭蘇華在《塵埃裡的花朵》裡袒現出的對真實的至極追求,告訴我們,文學的優劣的標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