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15日,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黃瑞成教授做客「草街讀書會」,作了題為「哲人與城邦——第歐根尼•拉爾修筆下的柏拉圖」的精彩講座。講座在西南政法大學毓才樓一樓學術報告廳舉行,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楊天江副教授任主持人,西南大學法學院趙明教授、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院王恆副教授、西南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喬戈副教授擔任點評嘉賓。蒞臨本次講座的嘉賓還有江帆教授、鄔蕾博士、朱戰威博士、鄭若瀚博士,講座歷時2小時35分,聽眾百餘人。
主持人楊天江副教授首先代表「草街讀書會」歡迎了黃瑞成教授及參加新學期「草街讀書會」的「街粉」們,經過對主講人、點評嘉賓的簡單介紹後,講座即進入正題。
黃瑞成教授表示很開心來到「草街讀書會」分享自己讀書的經驗。今天講座的「主題」是「哲人與城邦」,哲人與城邦的關係究竟應該是怎樣的呢?關於這個問題,黃老師認為首先就是以史為鑑,我們應該去看一看歷史上哲人與城邦的關係,從第歐根尼·拉爾修筆下的柏拉圖與城邦的關係中尋找答案,這就是講座的「副題」。因此,黃老師以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為中心,分了三個部分來演繹「哲人與城邦」的關係問題。
第一部分,通過對《名哲言行錄》的內容、結構的宏觀考察,黃老師指出,史家拉爾修將柏拉圖的傳記獨立成卷之做法別有深意,且拉爾修還為柏拉圖寫了兩篇墓志銘:
一
若非福波斯讓柏拉圖降生在希臘,
他怎會用寫下的文字治療人們的靈魂?
神子阿斯克萊庇厄斯是肉體的醫生,
正如柏拉圖是不朽靈魂的醫生。
二
福波斯給凡人降生了阿斯克萊庇厄斯和柏拉圖,
一個治療靈魂,另一個治療肉體,
他從婚宴上來到這個城邦,
這是他為自己建造的城邦,它就矗立在宙斯的國度。
從字裡行間,我們可以發現拉爾修對柏拉圖的評價至高無上,這實質上內含了哲人與城邦的關係問題。《名哲言行錄》第三卷《柏拉圖傳》中有一段關鍵性的文字:
為你這位公正地與熱愛柏拉圖的人站在一起的女士,為你這位遠超隨便哪個男人,雄心勃勃地探究這位哲人學說的女士,我認為有必要寫下他的言辭的本質、他的對話的次第、他的歸納法的進路,並儘可能做到言簡意賅,以免因為缺少了此項關於他的學說的內容,而無法從我關於他的生平的歸納中獲益:如果我真的依樣把什麼都向你描述出來,那就好比把貓頭鷹送進了雅典城。
其中的「女士」正是多姆娜皇后,她不僅熱衷於政治,也熱衷於哲學,庇護哲人。這段文字清楚地表達了拉爾修在處理哲人與城邦關係上的意圖和技巧,事實上,「公正」是柏拉圖城邦學說的核心議題,「與誰站在一起」則表明了一種政治立場。通過這段文字,拉爾修還使「探究這位哲人的學說成為了一種政治行動」。
第二部分專注於「言辭的本質、對話的次第和歸納法的進路」,也就是柏拉圖學說的內容展示。其中,「言辭的本質」所佔篇幅是「對話的次第」、「歸納法的進路」兩者總和的一倍,表明「言辭的本質」是拉爾修敘述的重心,這也是追問哲人柏拉圖與城邦的關係以及拉爾修如何看待這種關係的重點所在。
關於「言辭的本質」,拉爾修的敘述並不是「柏拉圖如是說……」,而是用「框形結構」的形式描述了「柏拉圖所認可的學說」,同時也用「框形結構」轉述亞里斯多德的看法,以此共同完成對「言辭的本質」的展示。「言辭的本質」包含自然神學、倫理學和辯證法,在拉爾修看來,自然神學至為重要,儘管柏拉圖哲學的重心被認為是倫理學和辯證法,拉爾修用了四倍於倫理學+辯證法的篇幅,並以「靈魂不死」作為開篇,最終指向蘇格拉底的倫理—神(話)學,後者的結論是:
正義者活到年長的時候,就可以在他們的城邦中實行統治,如果他們想統治。如果他們想統治的話,他們可以結婚,如果他們希望結婚。如果他們希望結婚的話,他們也可以讓他們的兒女們和他們希望的人結婚。你關於那些不正義者所說的全部好處我要用在正義者身上,這些就是正義者們活著的時候從諸神和人們那裡得到的獎賞,除了正義本身所給予的那些好處,可是這些其多少大小,比起他們死後對他們的獎賞,簡直是一文不值。
以及
如果我們被我說服了,我們就會承認靈魂不死,並且能夠忍受所有善和所有惡果,我們將永遠秉持向上的路,憑著勇勁與各種方式踐行正義,這樣我們將成為我們自己的朋友和自存的朋友,在我們駐留此世期間和此後,我們將受到我們的獎賞,就像優勝者獲得獎品,在此世和在我們穿越了千年的旅程中我們才會獲得幸福。
這意味著,柏拉圖《理想國》中關於城邦政體學說的結論正是來源於蘇格拉底「靈魂不死」的倫理—神(話)學說;柏拉圖的城邦政體學說是以自然神學為基礎的。關於柏拉圖自然神學的核心部分,拉爾修是這樣寫的:
目的就是像神一樣,德性對於幸福而言是自足的,但對於工具,他需要身體上的優勢,比如力量、健康、良好的直覺等,還有外在的優勢如財富、好出生、好名望,但有智慧的人即使失去這些優勢也不會少了幸福。此外還要參與城邦事務,結婚,不違反既定的法律,還要盡其所能為自己的城邦立法,他沒有充分的理由不如此,除非他看到的情形是民眾的分歧或者敗壞已經超出了限度,他以為諸神的關於人類事物的守護神也是存在的,他第一個認定美的觀念與值得稱讚的、合乎理性的、有用、適當、合宜的事物是共存的。
藉此,拉爾修清楚地表明哲人與城邦之關係的處理方式,即在一個平等民主的城邦政體中,如果「民眾的分歧超過了限度」,哲人有充分的理由選擇拒絕參與城邦事務,城邦的事務將會交由神來處理。並且,因為守護神仍然存在,「孤獨的哲人」也會獲得幸福,也會有事情可做——用美學之物進行美學之路。具體地,他可以用美的觀念引導,與值得稱讚、合乎理性、有用、適當、合宜的事物建立關係;最後達到美的頂點,達到理念可以實現對極端的自由民主城邦的超越。這正是蘇格拉底所指的「向上的路」,這條路此生苦短,來日方長,「那是一條千年的旅程」。
事實上,拉爾修也正是通過這種敘述方式,向多姆娜皇后表明了哲人柏拉圖的心志。
進一步地,在第三部分的辯證法中,拉爾修談到了「正名」、「問答法」和「對話中的神學」。其中,「正名」是在一個極端自由民主的城邦中哲人走上蘇格拉底所謂「向上的路」的第一步;「正名」的實現需要「問答法」,柏拉圖的全部對話、書箋就是問答法的全面展現。
概而言之,在極端的自由民主平等的城邦中,哲人放棄了城邦,走上了蘇格拉底所謂「向上的路」,不再盡其所能為自己的城邦立法,而是在以正名為第一步驟的對話中建構神的律法。哲人儘管也祈願人們公正的行事,但是正義作為神的律法,最終保證的只可能是神。可以說,拉爾修用心對當朝掌控實權的多姆娜皇后表明柏拉圖是怎樣一位哲人,不僅是解釋,更是告誡,這實質上是哲人與城邦的另一種關係。
喬戈副教授首先對黃老師嚴謹、紮實、精妙的古典學研究大加讚賞,隨後提出了三個相關問題:一是拉爾修不僅將柏拉圖單獨成卷,伊壁鳩魯也是單獨成卷的,而嚴格意義上兩者是相對立的,為什麼會如此獨特對待?進一步地,拉爾修本人更傾向於誰的觀點呢?
二是本次講座是否意在暗中回應施特勞斯的The City and Man?也就是古典政治裡比較矛盾的問題,即在政治生活與沉思生活之間,哲人是否是被迫參與或進行統治?或者說哲學背後本身就包含了政治訴求?
三是沉思生活與政治生活本身是有對立的因素,是否存在一個分層,即沉思生活是最高層次的生活,而政治生活是一個較低層次的生活?換言之,政治的不和諧,可能恰恰是哲學家獲得幸福的最好機會?
王恆副教授首先表示對黃老師的持續、高質量翻譯工作的敬佩。緊接著,王老師補充了三點背景知識:
(1)拉爾修的聲名在18到19世紀發生了一個較大變化,在18世紀前,拉爾修被認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古典思想家,但從19世紀後,他的評價急劇降低,甚至僅將其著作視為記載「花邊新聞」的古代史料。
(2)研究者對待《名哲言行錄》有兩種進路,一是將其視為一種歷史資料,因其中記錄了哲人的很多故事,特別是八卦故事;另一種是黃老師所採用的,細緻地解讀文本內容。
(3)考慮到2世紀到3世紀濃厚的宗教氛圍,拉爾修其實在傳記中神化了柏拉圖,並樹立一個皈依哲學的典範,因此拉爾修很可能想為異教哲學辯護,通過多姆娜皇后擴大這種救贖模式的傳播。
趙明教授將黃老師比擬為「前期尼採」,即進行古典語文學研究的青年尼採;同時又認為,「後期尼採」才更值得人們深思。黃教授認為,柏拉圖放棄了對城邦立法的哲人使命;趙老師提出質疑,為什麼柏拉圖還要大規模書寫?是自我放逐式的書寫?可自我放逐最好的方式不是沉默嗎?
通過層層抽絲剝繭,趙老師另闢蹊徑指出,柏拉圖書寫的"理念"世界,昭示的"向上的路",不過是成功的形上學的「自欺」;並認為拉爾修識破了這一點,他之所以記敘亞里斯多德的"柏拉圖思想"就是有力的佐證。拉爾修的《柏拉圖傳》如果是獻給多姆娜皇后,那同樣表明作者對形上學"自欺"本質的洞察,因為皇后所展現的生命衝動和欲望是不可遏制的,她對哲人的喜好難免"欺人"的嫌疑。尼採從古典語文學中看破了這一點,從而走出了古典學的框架、規範和端莊,試圖驅散形上學"自欺"的迷霧,釋放生命的激情和創造性能量。
最後,趙老師表示對理想城邦的書寫一定離不開對生命自由的歌頌。如果正義正如黃老師所說的「是其所是」,那麼自由生活的動力機制則是「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人們正是在這樣的糾纏中永葆生命活力,也才能走上不依賴神的道路,進而避免柏拉圖"理念"式的語言「自欺」。
作為回應,黃老師重申了三點內容:
(1)哲人在政治上清閒,正好可以去追逐「向上的路」,實現基於德性的自足的幸福。
(2)拉爾修的寫作意圖也是在為自己申辯,哲人應當像柏拉圖那樣著書立說,像《史記》一樣傳世後人。
(3)如趙明老師生命哲學關注的內容一樣,精神自由問題可以通過作為「向上的路」的寫作來實現。
現場觀眾提問:拉爾修多次提到多姆娜皇后,他是希望通過「貴婦路線」用柏拉圖哲學影響上層統治者,或者是通過皇后影響皇帝嗎?
黃瑞成教授指出,拉爾修的寫作目的是非常豐富的,他可以從寫作中獲得生活來源,也要通過寫作保證哲人安全,當然也要影響多姆娜皇后,以及其他影響,都有不小的可能性。目的並不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