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凱思
「建築之良窳,可以覘國度之文野。」老派的文章到底好學養,端看1931年《中國建築》創刊號的發刊詞,開篇就立足高遠,一語道斷。
這篇發刊詞的作者趙深早在1930年代便已享譽滬上。他與同為留美歸來的建築學子陳植、童寯共組華蓋建築師事務所,中國現代建築史上最早一批典範之作於此發軔。一個古老的國家開始有了現代城市景觀的雛形,並且,隱含著中國人自己的判斷、選擇、意圖和趣味。從太古之世人類「穴居而野處」到近世物質文明促成建築上的長足進步,東西方建築在美學和功能上各有擅場,無分軒輊。
正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展出的「歸成——畢業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第一代中國建築師」,部分復現了這一歷史進程。自清末開始,中國赴海外求學現代建築的公派留學生多逾百位,足跡遍布歐美各國,而尤以赴賓大者眾。單說近現代建築學家公認的「建築四傑」,除劉敦楨系留日歸來,其餘三位梁思成、楊廷寶、童寯皆為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同門才俊。他們歸國後很快成為國內建築學界的群峰,繼之而起的一批卓越的建築師與建築教育家,多出自其門下。
建築學子閃耀異國
1918至1935年,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接連奪得各類國際設計大獎,勢頭正盛,第一批中國留學生的到來可謂恰逢天時。而這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果然銳不可當,入校不久就在全美大學生的各類建築設計競賽中摘取頭獎。才高如童寯,在歸國前已經在費城、紐約接手大項目,成為美國建築界的傑出新星。
曾與梁思成一起為新北京建設提出「梁陳方案」的陳佔祥在自傳中提及,中國人習慣把建築師稱為工程師,這對於一位西方建築師來說是不可接受的。建築師與醫師、律師並列為三大古老職業,歐洲人說,醫生是恢復(人體)秩序,律師是維持(社會)秩序,建築師則創造(物質世界)秩序。而當時別說社會一般人士,即便是梁思成,如果不是剛從歐洲回國的林徽因與他談及以後想學建築,他還不知建築學為何物,只是憑藉一手準確而漂亮的繪圖功夫為清華同學所稱道。不過,這批主要來自北平、上海、廣州的留學生(其中又以清華畢業的最多)在走出國門之前,已經是層層選拔出來的頂尖角色,其家庭出身、師承關係、交遊範圍、社會閱歷,決定了他們在接受系統的西方教育之後,即成為做事嚴謹務實,又特具前瞻性和自主意識的知識精英。
比如最早去往賓大建築系的朱彬,在三年級就獲得全美大學生設計競賽二等獎,他有獲獎感言:「正值大量西方科學湧入中國之際,中國建築卻因自己的理念和形式而顯得無與倫比」。
接續中國建築的文脈
林徽因曾經說,我們向中國的學生和大眾展示西方在藝術、文學、音樂和戲劇領域的成就,但這絕不能取代中國自身的藝術。我們必須學習各類藝術的基本原理,從而將其直接運用於我們的設計作品中。
空口無憑,且看這些留學生當年的課程作業,單是水彩畫一項,既有羅馬式立柱和拱門洞、西式的靜物如玫瑰花瓶,又有唐代佛像、唐三彩等等,無不心思端凝,斯文周正。尤其那些作為外國古代建築史筆記而留存的素描,精緻而傳神,幾乎可以用作文學名著的線刻銅板插圖,讓人想見一座城市的性格與風致。據陳植回憶,他們常在交圖前夕徹宵繪圖或渲染,梁思成的渲染「水墨清澈,偶用水彩,則色澤雅淡,明淨脫俗」。豈止是梁思成,童寯在清華就舉辦過個人畫展,於鉛筆畫、炭畫、蠟筆畫、粉筆畫、水彩畫無所不能。楊廷寶更出版有個人的水彩畫選和素描選集,直追專業畫師。
因為賓大的建築系承繼的是巴黎美術學院體系(也就是布扎體系),又稱學院派,特為注重學生的美術功底,工作室制度的師徒關係也有似中國傳統書法和繪畫的訓練,所以對中國留學生而言並不陌生。中國建築之與繪畫歷來如影隨形,須臾不離,自唐宋以降,幾乎所有畫家都擅長宮苑、臺閣、層樓、池苑、亭榭一類,而且器識與修養往往不限於畫事,以致很難定義他們究竟是畫家還是建築師。這一代留學生無意中續上了中國建築的文脈,只是眼界大大不同了,正如童寯後來的心得:「惟學建築者,欲有古典功底,仍以先治羅馬五式及中國鬥拱為宜,必須將每式繪為詳圖,記憶純熟,即久而淡忘,其精神固已深入腦際,而能變化自如焉。」
奠定國內建築人才基石
這批留學生歸國後,以強烈的報國熱情和嫻熟的職業技能,大多活躍在近代中國的建築設計、建築教育、歷史研究以及建築管理等諸多領域,不僅為各大城市設計了大量的辦公、住宅、學校、醫院、影院和商業等各類新型建築,打破了西方建築師的壟斷地位,並且協力創建了中國自己的建築研究體系和教育體系。無論是梁思成、林徽因創立的東北大學建築系,還是有楊廷寶、童寯坐鎮的中央大學建築系,或者由陳植、哈雄文等人主導的之江大學建築教育,雖在國家動蕩和歷史劇變中歷經遷徙、停滯、拆分、並轉,到底在啟動教育轉型、培育建築人才方面奠定了寶貴的基石。
作為一項靜默的文獻陳列,展覽力圖完善地呈現史料,包括作業、圖檔、筆記、草稿、照片等。這是賓大歸來的中國第一代建築師首次以集體的面貌浮出公眾的視野,其中多數人長期處於我們的認知邊緣和歷史盲點。了解他們,或許有助於喚醒記憶,認真看待建築與建築設計的意義。畢竟,中國曾經是最懂得居住文化的民族,有一整套蘊藉千年的建築系統和文化禮儀。而陳佔祥先生有一句話——我們今天的建築,很多是沒有禮貌的,新的建築不懂得尊重舊的環境。他還有一本書,叫《建築師不是描圖機器》,大概意思是希望世人重新認識建築師,對建築師的文化地位也給予更多的社會承認。(童凱思)
[ 責編:王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