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春季櫻花爛漫的日子,黿頭渚也不值得去的。雖說黿頭渚是太湖最精華集萃的賞玩處,就像郭沫若所提:「太湖佳絕處 , 畢竟在黿頭」。但問題是,從景區大門走到黿頭處,步行幾乎要一小時。
當然,也可以在進門後選擇坐電瓶觀光車,每人單程一站20元,往返30元,能從大門直接坐車太湖邊,也就是景區最核心的部分。可惜我一開始沒搞明白這些,選擇了步行,結果走了半天連太湖的影子都沒看到。
黿頭渚保留了一艘清末時期的七桅古帆船,是漁民蔣乾元的曾祖父從浙江建德購買百年老柏木打造的。
當我放棄了買了車票打算回大門打車去吃飯時,經工作人員指點,穿過小徑,豁然開朗,這才是黿頭渚啊!半邊山巖如老黿探出太湖水岸線,沿著湖邊借水造景,有拱橋,亭臺,一路曲折,時高時低,而柳枝低垂,荷葉點點,水光靈動,太湖也嫵媚別致起來。清代詩人云:「鶯飛草長江南路,如此湖山好放船。」想來真是不錯的。
只是,這最精粹之處,走走逛逛,半小時基本也足夠了。真不知道先前從大門進來步行那一小時為了什麼?實際上,最早黿頭渚景區入口也就在太湖邊的,邊上的石牌坊劃地為界就是證明。如今國內的景區都喜歡這樣,在核心區域外擴建再擴建,造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設施,有仿古建築,或自然綠植,或圈個池塘養幾隻天鵝鴨子,或弄出一條小吃街,然後攔起大門,擺出電瓶觀光車,車費還不低。真不知道這種風氣是跟誰學的,看日本,世界非遺也多,可從沒聽說金閣寺門前圈起來擴建個金閣寺主題公園的。
我去黿頭渚,其實目的是為了吃飯,附近有一家餐廳名叫「金薔薇」,甚是有名。網上討論無錫好吃處,總有當地人指點——要去「金薔薇」吃。但是,特意從無錫市中心驅車40分鐘只為吃頓飯,就顯得我太饞,換成遊黿頭渚的名義,順道去吃飯,聽上去就風雅些。吃完還能溜達去蠡園散散步,消消食。
半邊山巖如老黿探出太湖水岸線,沿著湖邊借水造景,有拱橋,亭臺,一路曲折。
離開黿頭渚,我就直奔「金薔薇」。「金薔薇」,名字也好,讓我想起了帕烏斯託夫斯基的同名散文書,我還記得書中一些優美的句子:「旅途上總會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狡黠的女性的流盼在睫毛下一閃,什麼時候在遠方會露出陌生城市的尖塔,在天際會出現重載船舶的桅杆,或當你看到狂吼在阿爾卑斯諸峰上的大雷雨時,會有什麼樣的詩句在腦中湧現,誰的歌喉,會像旅人的銅鈴般對你述說含苞待放的愛的小調。」
清蒸野生河鰻,切段盤城一圈,肌腴細膩透著太湖靈秀之氣。
走進餐廳,我立刻發現,「金薔薇」恐怕和帕烏斯託夫斯基沒什麼關係,估計就是裝修得像一個花園,故而取了這麼個名字。不過我知道,這家餐廳一定能給我的旅途帶來一些意料不到的美好,光看看牆上粉筆寫的菜單,我就有此感覺。列在牆上的菜品不多,不超過20道,卻只只都可以做招牌菜。
菜品基本是以太湖中水產為原料,自然不是「太湖三白」那幾道遊客菜。比如,同樣是蝦,除了白蝦和蝦仁外,有道太湖酒煮蝦,用酒來煮太湖中的河蝦。同樣是黃鱔,除了梁溪脆鱔外,有響油鱔絲,蒸魚也不只有白水魚,還有清蒸野生河鰻,清蒸激浪魚。
這個激浪魚,據說是太湖中的野生土著,因喜逆流而得名「激浪」,也因此,歷練得一身肉質嫩滑少油脂,細膩如初雪瓊脂,當地人說鮮得來「打耳光也不肯放」。還有螺絲燒雜魚,生炒甲魚,光想就覺得鮮。肉菜也有,並非無錫排骨,而是糟扣肉和醬方。這才是一家餐廳該有的樣子,不做旅遊景點菜,也不做流行網紅菜,而是廚師有自己的偏好的食材,擅長的技術和配方,做就做自己的特色菜。哎,恨只恨一次也點不了幾道菜,沒法把想吃的都嘗一遍。
在國內遊玩吃飯,最好的組合是四到六個人,坐下來點個六至十道菜,基本上可以把一家店裡的招牌和大菜,都試上一遍。若是兩三個人,就很尷尬,若是一個人,就只配吃碗麵了。
就像前一天晚上,我在無錫市中心一家專做宜興菜的私房菜館,把菜單翻來翻去,宜興羊肉、魚頭湯、鹹肉筍乾夾餅等等許多菜都想試,但顯然是吃不下,最後點了個甲魚燒豬蹄,配上了菰米和大米燒成的飯,用醬汁怎麼一拌,吃得真是欲罷不能。為了這道菜,我只能把其他想吃的菜統統放棄。
甲魚燒豬蹄,滿滿的膠原蛋白,汁水還能拌飯。
所以,我一直覺得,國內中餐其實可以學習一下國外餐廳,弄個tasting menu,把每道招牌菜都做得量少一些,配成一個套餐,方便我這種嗜吃又貪吃,且不喜歡人多的孤獨食客。就算是米其林的評審,也多是獨自或兩人結伴,不可能呼朋喚友叫上一桌人去試餐的。
不過,店家也會說,中國人飲食習慣,講究食材品相完整。比如清蒸河鰻,一份總是一整條,就算切成段也能盤成一整條的形狀,上桌時完整也好看。生炒甲魚也是,一盤裡總是一隻甲魚的量。若是改做「試吃菜單」,那到底取甲魚哪個部位呢?剩下的又賣給誰去?但是,我在京都吃割烹,也有鰻魚和甲魚的,一份裡當然不是完整一隻,而是最佳部位,可餐廳若如此操作,成本就會直線上升,客量也不能多,最好也像日本那樣,一晚上就十來位客人。
胡思亂想時,點的菜也上桌了。首先是金牌吊雞露,「金薔薇」的招牌菜,砂鍋端上桌,雞湯澄黃,一看就知道雞好,散養的老母雞才能煮出如此油黃色。雞湯看似清澄,喝一口,就發現湯鮮得濃鬱。我一下就明白,燒煮時都屬用了類似汽鍋雞那種方法,似蒸似燉,把雞湯的原汁原露「吊」出來,所以才稱之為「露」。而且,用的是黃酒而不是水,燒煮時,黃酒的酒味都揮發了,留下儘是濃鬱的湯汁。
接著是清蒸河鰻。初夏的河鰻,肥膩剛好,肉質雪白,細膩滑嫩,也沒有泥土氣,用鹹肉同蒸,鹹得粗暴激烈,就恰好化去了河鰻腥味。還點了太湖酒煮蝦,一顆顆河蝦整齊排列,個頭比上海菜場裡買到的大許多,也挺刮,肉質有彈性,估計是太湖水深,蝦就深勇了些,也具靈氣,用酒一煮,仿佛太白醉書滿腹才華噴湧,這些太湖蝦也把滿身的精華統統釋放出來。
太湖青蝦用酒煮,紅豔豔的擺成一朵芙蓉花似的。
無錫菜似乎擅用黃酒入菜,除了吊雞露和醉煮蝦,還有各色生醉和熟醉。如今熟醉蟹流行,無錫許多餐廳更是推出了熟醉菜系。我看《雲林堂飲食制度集》,裡邊記錄用酒入菜的就不少,比如「酒煮蟹法」,是將蟹用「蔥、椒、純酒,如鹽少許,於砂錫器中重湯燉煮」,這個酒煮,想來就和前面的太湖酒煮蝦差不多。
還有「蚶子」。將活的蚶子劈開,連續四五枚,一面劈,一面將蚶子肉取下鋪在碗中,並將蚶子殼中的漿汁灑在肉上,再「以極熱酒烹之,啖之。不用椒鹽等。」聽上去,有些類似油淋的做法,就是把油換成了酒。
《雲林堂飲食制度集》的作者是倪瓚,無錫人,元代畫家,雲林是他的號。他是大富人家,家中有「雲林堂」的建築,編著了本菜譜叫《雲林堂飲食制度集》。元末,他預感到動蕩將至,於是「忽盡鬻其家產,得錢盡推與知舊,人皆竊笑。及兵興,富室盡被剽掠」,而他則搬去船上住,成日太湖和三泖之間,過著隱士生活,恣意徜徉,人們才開始佩服他的先見之明。
倪瓚之風雅,最有名的軼事,就是元末造反軍領袖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差人拿了畫絹請他作畫,送了很多金錢。倪瓚大怒曰:「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還把絹撕了。結果冤家路窄,某日遊太湖時撞見了張士信,被逮住痛打了一頓,倪瓚被打時一聲不吭,痛也不叫。事後有人問他,為什麼不出聲?他答道:「一出聲便俗」。
清代詩人讚美黿頭渚:「鶯飛草長江南路,如此湖山好放船。」想來不錯。
倪瓚潔癖也嚴重,據說他叫僕人去泉邊挑水泡茶,水挑回來後他交代僕人,提在前面那桶水,拿來泡茶,提在後面那桶水,拿去洗腳。原因是,前桶的水乾淨,後桶水恐怕已經被僕人的屁汙染了。
照理來說,倪瓚又風雅,又有錢,還有潔癖,編過菜譜,又生活在船上,莫非大名鼎鼎的太湖船菜就是他發明創造的?應該不是,就像他那本《雲林堂飲食制度集》,也不是精緻奢華,詩情畫意之作,如糖饅頭、煮豬頭肉、川豬頭之類的菜也不少。有些菜看了讓人皺眉頭,比如「黃雀饅頭法」:「用黃雀,以腦及翅、蔥、椒、鹽同剁碎,釀腹中。以發酵面裹之,作小長卷,兩頭令平圓,上籠蒸之。」
這菜的做法,聽著像法國菜裡鴿雀的做法,就經常是把鴿子的肝臟和一些部位,粉碎成泥做填塞餡料或醬汁之用。而麵團卷之蒸,又讓人不禁聯想起惠靈頓牛排。
都說無錫菜濃油赤醬重糖,但我眼前桌上吃的,和倪瓚菜譜裡寫的,似乎沒這類風格的菜。甜口的菜其實也有,用蜂蜜做的「蜜釀蝤蛑」。蝤蛑是梭子蟹、青蟹一類蟹,用鹽水煮熟後,拆肉鋪在蟹殼中,用少量的蜂蜜加雞蛋中攪和均勻,把蛋糊澆在蟹殼盛放的蟹肉上,再把豬油肥脂鋪在雞蛋糊上,然後上籠蒸。吃時搭配橙齏,就是橙子醬,或醋蘸食。
從「金薔薇」走出來,蠡園已不想去,並不是犯懶,就是覺得,不如把蠡園留著下次來無錫時再去,這樣又可以有藉口「順便」在金薔薇吃一頓,把這次沒來得及吃的菜都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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