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酉水河畔的景致,借用沈從文先生《湘行散記》裡「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的話來說 :「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
《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冉雲飛 著,鷺江出版社,2015年1月
要一個人來寫故鄉而客觀,既如同要嫖客做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一樣可笑,又好比要一個人面臨暴客——人多訛為「棒客」,今流沙河先生之考證——的綁架且有被撕票的危險,必須從容不懼一樣不可思議。任何人對故鄉,都不可能是匆匆過客,要我做「到此一遊」的浮表文字,心有不甘。但故鄉稱奇的人事山川頗不少,割愛實屬無奈,茲錄一二,權作各位臥遊神往之資。
一條河流的簡介
「我知道河流像這世界一般古老 / 比人類血脈中的血流還要久遠的河流」,我用美國詩人蘭斯頓•休斯《黑人訴說河流》的名句,來稱頌故鄉這條約 1200 裡的河流酉水。任何一個民族的定居,在對水源的選擇上都是十分慎重而考究的,逐水草而居原非遊牧民族之專利。圍繞武陵山區而言,對我們土家族來說,鄂西的清江流域、鄂渝湘的酉水流域、湘西的沅江流域、渝黔的烏江流域,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一小股清泉從湖北宣恩將軍山流下,沿途納無數大小溪流而成的酉水河,終匯入沅江而集於洞庭湖,如果僅是尋常模樣,就沒有記錄之必要了。且不必說,它清澈之河水,可作鑑貌之用,其中各色活物,歡快暢遊,就是那岸邊搗衣扎鞋的土苗婦女,山川風物,吊腳樓寨子,懸崖峭壁之間神秘的懸棺,神奇萬狀的洞穴,足夠令你流連。如果你有興趣,倚小船唱上一曲,保不準就會有無數的山歌、情歌乃至扯謊歌應和而來,只怪爹媽沒給自己生副好歌喉。此情此景,依稀尚可作為文學大師沈從文先生《邊城》、《湘行散記》的摹本。若是自助野營,或是二三好友同路,必是令人心儀的選擇,因為這地方目前還不是被商業包裝出來的時髦貨,而是地道的安心洗肺之所。前不久,我回了一趟暌違已久的故鄉,故鄉的幾位好友說,五一長假他們居然在酉水河畔後溪至石堤段裸遊、裸吃、狂歡了幾日,令我不勝歆羨。只有人跡少至才有此等野營之生趣。各級公路的緩慢粗通,五十年來與山水風物所做的無所畏懼的古怪鬥爭,使得如今的河道自然不復往昔繁華盛況。不過繁華與否僅與商業人氣相關,並不與探勝攬奇者的心境配套,太過掛懷實屬不必。對我來說,要記住的是,仿佛要與這條青幽落寞的水道爭寵的,便是四周由喀斯特地貌造成的溶洞天坑,不計其數。當然你會說這比不上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以及與它相鄰的兄弟張家界。不過竊以為,這只是名氣傷害人之判斷力的又一例證而已。況且酉水流域還有其他地方少有的更為古怪的普遍情狀,即河流穿各處大小不等的石洞而出,復又進洞,如是循環,別有情致,「桃花源」景致頻現武陵地區,與此不無干係。酉水之從湖北來鳳卯洞伏流而出,渝湘交界的八面山之各處支流,無一不是如此。順河而進洞,由水而出洞,變換角度與各色景致捉迷藏,直取金聖歎之「不亦快哉」。與此同時,這也是整個渝東南以及湘西、鄂西在 20 世紀四五十年代匪患難絕的外在因素。洞窟甚多,便於藏匿,有時貓在天坑裡,或者在那些四處都是絕壁的高山平頂上——土家人俗稱「蓋」——生活可自給自足。面對此境,像我這種被文化騸掉的人,只會文縐縐地說你其奈我何,而土匪則說,你把我的卵給咬了。不過,這些地方都有一致命缺陷——少鹽,必不能久守。何況再頑悍的土匪,也經不住現代熱兵器的狂轟濫炸,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看過《湘西剿匪記》、《烏龍山剿匪記》的人,必有相當之感性認識。
酉水河畔的景致,借用沈從文先生《湘行散記》裡「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的話來說 :「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雜種在外人看來固然是粗話,但在我們那裡卻不乏褒義,以人來看,土、苗、漢的雜居地,雜交自屬不免,就是山川情致也是雜交出來的,秀麗
雄奇、寧靜狂野原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讚美這個「野雜種」,我再無二話。
一個名叫酉陽的地方
被人問及故籍,我便告知酉陽。問者皆是善解人意的妙人,心怕我因窮僻之籍裡,無人知曉而生窘迫之感 :「哦,我曉得,我曉得,就是柳陽嘛。」至此我才知道四川民歌《黃楊扁擔》被人訛為「挑一擔白米下柳州」的原因。知道柳的人應該比知道酉的人要多些才好,環保意識的加強令人欣慰 ;知道酒的人應該比知道酉的人多些才對,否則無法拉動疲弱之內需。當然只要具備點常識,酉也是不難認得的,酉陽很長時間屬古武陵郡的最西邊,從天文地理來看,卯酉圈與地平圈相交的兩點,即為該地的東點和西點,亦可從時辰上應對「東」「西」,卯時即太陽東升之時,酉時則是太陽西沉之際,故為「酉」,而轄所剛好坐落在酉水之北,自然名為酉陽。而且更讓人記憶深刻的是,酉陽的地緣邊界,與渝黔湘鄂三省一市之九縣接壤,一不小心就可能撈個全國之最。
由重慶而涪陵,由涪陵沿狂野的烏江溯水而上,說兩岸的景致不輸於三峽,絕不為過,更非「誰不說我家鄉好」的曲意吹捧。事實上,沿江兩岸的小鎮民風,雄奇山水,實在是養在深山人未識,不屬交通要衝,反而少有各色人等蜂擁而至的鄙俗之氣。即便是今日的機動船也要倔強地在烏江裡做頑強之掙扎,才能到達客船上行的終點龔灘古鎮。龔灘古鎮歷來是酉陽、秀山以及貴州東北部人物進出的聚散之地,是專業「灘師」換班領航的樞紐所在,商業之繁榮倍於他地。往年我讀大學路過此地,每每為它險峻的地勢、充滿古意的街道,尤其是千姿百態的吊腳樓所折服。由於我們民族居住山區,土地有限,吊腳樓作為土家族傳統的房屋形式,在整個武陵山區極為普遍。不特如此,遍布武陵地區的過街樓、天街、岸街、風雨橋、關卡、陵墓等建築,也是不可多得的奇特景觀。如果你隨身攜帶一本圖文並茂的《武陵土家》(張良皋著,李玉祥攝影),便有如我們土家族傳說的夷魚老師跟在你的旁邊,因為據我母親講,夷魚老師在前面開道,河水就跟在後面流淌,就像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在酉陽縣城讀高中的時候,閒時百無聊賴,大酉洞、二酉洞便成了我們常鑽的地方。二酉洞據說是為避秦火而藏了很多書,事實上「二酉藏書」俊朗的石刻,只是武陵地區千百個溶洞中的一個而已。而大酉洞則更為好玩,從洞口進去,通過不大的通道,裡面便是一個巨大的天坑,有一片農田,其形頗類陶翁所寫之「桃花源」,令我們一行搗蛋的傢伙興奮了一陣。如今洞口石壁上刻上了四川作家馬識途所寫之「桃花源」,又有流沙河先生的兩副對聯,其中一聯為「有根有據陶令文章,無影無蹤漁郎路志」。不過,我意以為,不必鐵定此處一定是陶令之桃花源,因為武陵地區此種地形實在太多。雖然想以此邀來遊客的苦心可以理解,但以此解陶潛之妙文實在太過膠柱鼓瑟。
不完全美食手冊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話雖然俗了點,卻是地地道道的大實話。劍門豆腐、西壩豆腐,號稱天下無雙,在我的胃口裡卻不如秀山石堤的豆腐來得舒服,因為酉水更符合我的身體,那些豆子和我身上的土味更合拍。這樣說來,便有人要找我打架,不過我並不準備接招。吾友張打田曾胡謅過一句名言 :「餘遍歷諸邦,無有如胃既頑且固者。」其實他連越南都沒去過,但我對他的語錄卻很信服。用花崗巖來形容腦袋,實在是對大腦的冤枉,這項殊榮應該還給冥頑不化的胃。但胃也不是一無是處,無論走遍天涯海角,胃是對母親和故鄉的最好紀念,只要你的胃不壞,你就永遠和母親、故鄉在一起。母親所做的故鄉的飲食,從童年開始便給一個人的胃口打了底,一輩子也無法忘記。扎海椒、灌海椒、油茶、蕎面、菜豆腐、彭水鬱山晶絲粉,就相當於我的鮑魚和魚翅。而牛肉湯鍋、綠豆粉、秀山石堤的角角魚燉豆腐,實在好吃之極。或許有人會問,你那頑固的胃怕是餓壞了吧,不必為我擔心,我尚有八十歲的母親在我身邊指點一二,另外還有些在成都開得火爆的「川東老家」之館子,給我解饞。雖然「一條站著的魚」、「羅臘耳朵」、「不是番茄」作為菜名有點另類,但二毛弄的菜的確地道正宗,他幾乎克隆了我家鄉的口味,令我大快朵頤,就如讀他註定要流傳的詩歌《在舊社會》,包括那句「我要拿起二錘打胎」。
美食與民俗之襟聯,我忍不住要在這裡賣弄一下,那就是土家族姑娘出嫁時,哭嫁歌中除哭三親六戚外,還要哭安席桌的廚師。現據母親的背誦特節選《哭嫁歌•廚師篇》如下:「肥肉切成梭子墩,瘦肉切在木瓜心 ;腰柳切成花蝴蝶,肝子切成龍鳳身。橙子花開葉
又黃,父母請你進廚房,手提鋼刀裡面快,銀魚墨魚筍子菜,黃花耳子和清帶,清帶要將醋來炒,銀耳要摻豆腐湯,黃花要摻火蔥湯,灰面藕粉砂糖拌,核桃青果與茴香。只有筍子不好辦,薄點切來煮得寬,這些菜什何曾有?都是將來說比方,蘿蔔白菜萵筍菜,細細切來多多裝,一樣辦出幾樣菜,把我父母重客六親待。」這樣的飲食文獻即便不是很珍貴,也多少有點異類。
路線的指引
在我偉大的旅遊路線的指引下,再踵武先賢的腳步,你將在武陵山區如魚得水,不會像那個搗蛋的魚郎一樣,讓你如入迷宮。條條道路通武陵,讓我們一路看個夠。北緯 30°,允稱神秘,那是因為地球上凡經此緯線者,多高山、荒漠、大澤,武陵山區也很神秘地被北緯 30°穿過。你可以由宜昌到長陽,沿鄂西土家族的母親河清江溯江而上,經恩施,這裡有杜甫的足跡,可飽覽清江峽谷之奇麗,到利川看騰龍洞之大,觀唐崖土司城,遊鹹豐與黔江交界的小南海 ;或者由宜昌沿長江到涪陵,溯烏江而上,看武隆芙蓉洞,再到彭水訪黃庭堅的綠蔭軒,經龔灘可到酉陽所轄的,如今準備申報文化遺產的龍潭古鎮,那裡有趙莊即趙世炎故居可以一觀,有沈從文 20 世紀 20 年代初期當兵駐防龍潭時喜歡遊玩的龍洞,經秀山而達「邊城」藍本茶洞,到鳳凰訪沈從文故居,看黃永玉出生地,觀 180 公裡的南長城。如果再闢一路,便可由恩施到宣恩,順酉水河而下,可觀四川與湖南的界山八面山,可看賀龍鬧革命,能訪到過去的匪聞。如果你有暇,可爬上八面山去做幾天業餘土匪,當然也可學演《湘西剿匪記》。爾後由花垣、保靖、永順到著名的張家界。當然,買土苗織錦、學跳擺手舞、唱土苗情歌,是必不可少的節目。
如果你乘船前往,真可學沈從文先生寫《湘行散記》,仿寫《武陵山區紀行》;倘是趕汽車前去,有些路段就會顛簸如搖籃,沒坐過山區路段的,沿烏江行進,就會像作家周克芹先生所說沒有安全感,其實大多數時候是安全的;設若你乘飛機至張家界,再深入武陵腹地,那是節約行程 ;若是你徒步旅行,那是看上去很美,也的確很辛苦,但那些走馬觀花,到此一遊者,便不是你的對手,因為武陵風景,終究不會隨便示人,不然陶翁之《桃花源記》就算白教育我們了。
2001 年 11 月 14 --16 日於成都
本文摘自《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冉雲飛 著,鷺江出版社,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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