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重慶街頭。 攝影|Marie Mathelin
母親艱難勞動後,時常翻看冉雲飛的課本與作業,看考試與作業沒有任何錯,常得百分,喜不自禁。不特此也,她還能與冉雲飛一起背那時的課文,以至晚年與冉雲飛一起生活在成都的十幾年裡,娘兒倆常以背小時的課本為戲,可見冉母的記憶力是如此的超凡,愛是如此的細膩,深植與蔓延到娘兒倆的日常生活中。冉雲飛說:「以至她故去後,我還能感到那柔軟的力量在成全我的人生。」
今天推送本刊封面故事《致父母》之《愛的秘密:異地年關憶先慈》,由冉雲飛為本刊撰寫。
愛的秘密:
異地年關憶先慈
《中國新聞周刊》文|冉雲飛
(本文首發於總第697期《中國新聞周刊》)
年關將近,憶起至親,那是溫馨及悲傷共存,喜悅與懊惱並具的事,真可謂悲欣交集。先慈辭世已十年,墓有宿草,除辭世當年寫有《望斷來時路:痛悼慈母》 《悲觀主義者的年歲小札》二文外,未有他文述及。每年祭日的日記裡雖有短暫的記述,卻至今未能寫就那本我許願的《母親啊,像你這樣的一生》的傳記。不是不想寫,也不是完全沒有時間,而是覺得情重情深至無法操鍵成文。今應《中國新聞周刊》之請,茲用小事幾則憶念先慈的教誨,希有心者在其間觀察到社會變遷、人世滄桑諸大旨。
父母之愛的「整全」
小時我沒有得到過父愛,但我長大並沒有變成個沒有家庭及社會責任感、缺乏愛的能力之人。我常想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看了不少教育類的書,讀了一些心理學書籍,才分析出母親的原生家庭,對她無條件接納,愛的充滿,給了她很了不起的安全感。她有了不起的安全感,才在帶領三個孩子,獨力支撐家庭時,有足夠的耐心與愛心,使得二哥與我能夠上學讀書。大哥的書雖然讀得不差,但實在沒有辦法,家裡沒有勞力,他必須承擔起幫助媽媽養家的責任。
外公們四弟兄,而母親是外公的獨生女兒。作為大戶人家,當地望族,外公自然期望有一個兒子能繼承家業。於是外公在我外婆之外,又娶了一位黎姓外婆。這位繼外婆,直到外公去世時也沒有生育。
母親得到的父母之愛相當充足,直到外婆在1949年冬天被車耳坪的搶匪打死。外公對母親慈愛,外婆相對要求較嚴,但整體上講,比較依照母親的要求。四外公是當地有名的私塾老師,非常疼愛母親,到村子裡去教書必背著母親到學校玩。故鄉僻野無文,彼時女孩子不準上學。母親在學校旁,邊玩邊聽他們讀書,靠她卓越的記憶力背得了《三字經》 《增廣賢文》等,至於《唐詩三百首》也背得不少。
母親並沒有看到書學習,即不能認識那些字,只是能背而已,我們那裡管這樣的背書叫「背望天書」。望天者,非望書也,意思是不能認識那些字,有的甚至不能理解,死記硬背,容易忘記者。但事實上,對於像我母親這麼好記憶力的人,是忘不了的。母親看到那些不能背書,受四外公呵斥的男學生,就有一種替他們背的衝動。這當然受到四外公的制止,但四外公因此格外痛惜母親不是個男孩。他對母親說,你是我們邱家的好苗子啊,可惜了,不是兒子啊。這是母親記憶裡,最開心的時光,自我記事起她給我講了多遍而不倦。
母親大約是1946年嫁到我們冉家,即是在親舅舅家當媳婦。這樣的近親結婚,現在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在當時卻是家族聯姻的首選方式。三年大饑荒之前的農村生活,就已然開始難過,但我們家的生活還算是不錯的,因為大家族總有些積累,暫時沒被土改完全分完。但後來被迫捐掉了所有值錢的陪嫁。到我出世時,就剩一張有踏板和精緻床架的大床,作為我對外公家族曾經殷實過的唯一見證與記憶了。
母親生於1923年,與她同時代的,我能隨便舉出的有出名人物,即1922年出生的趙元任的大女兒趙如蘭,後任哈佛大學音樂教授;陝西文革研究者、朋友白磊的外公白瑞生1921年生,後來搞革命,官至省部級,但也被整得慘。我母親記憶力好,人很聰明,能說會道,要是能系統地讀書,且沒有1949年後翻天覆地的大變局,當個大學教授在我看來都不是問題。上個世紀50年代初,重慶紡織廠曾在我們家鄉招女工,母親本有機會去,但家裡反對,因而後來經歷了家庭大劫難。
冉雲飛。 圖|CFP
死人枕藉與逃難
我搜了二十多年的舊書與檔案,所得不少,其中一些50年代的檔案,顯示災難並不是反右、大躍進、三年饑荒才開始有的。大煉鋼鐵、公社及大隊食堂的荒唐且不去說它,只說我們村死了百多號人,大約已佔人數一半以上。
當農作物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有人偷青——偷生胡豆、生玉米、生麥子吃,平時比較潑辣的婦女,這時發揮了一點「敢於作戰」的「偷工精神」。不特如此,還偷生產隊倉庫保管好的糧食,幾乎偷光。這幾位婦女,恕不公布名字,我都應該喊伯母、娘娘。從父系角度看,一個沒有異性人的小村子,比較親的不出「五服」的族人都有,一個村自然全是同祖宗的。母親後來給我背了關於這三個偷青潑辣婦女的順口溜:「旱田是個好方,沒有飯吃餓心荒。救命糧食不敢分,三個婦女就偷光。」
三位偷東西的婦女,家裡當然沒有死人。沒有這項本領,家裡面死人是必然的,我們家的直系親屬就活活餓死了五口人:祖父、祖母、三哥、四哥、父親。
我家斷糧從1959年初冬開始,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一家餓死五口人。眼睜睜看到自己親人餓死,卻無力幫助,那種傷痛感,我想母親、大哥、二哥一生都不會忘記。現在有受傷應激反應這樣的心理諮詢,來對心理上受到傷害者加以關心,但那時候活命要緊,哪裡會有這樣「高檔」的關懷?能活下來就算是老天格外開恩了。在這過程中,大家兄水腫,去打稀得照見人影的所謂飯,在路上被人搶,二家兄去摘糯葉(根本難以下咽,但好過觀音土),亦被身體強壯的一位堂兄所搶。眼看這樣下去,一家人都要餓死光。母親在一天夜晚當機立斷帶二位兄長離家出走,逃荒到遠不如我們地方好的黃家巖去討生活。這個地方是另一公社亦即現在紅井鄉的、相對高寒的地區——這樣的地方被當地稱為「蓋」,是高山上相對較平坦的地方。雖然受到一些人的幫助,但也沒少受寄人籬下之苦。關於苦難的事,母親說得不多,倒是二位兄長對我說得較多。她倒是記得別人對我們的好。但不管怎樣,娘兒仨總算是活出來了。至於逃荒的艱辛細節,只有留待將來為母親作傳時再細說了。
三年後艱難回來,生活稍好時有了我(細心人的或許會問,你父親不是餓死了嗎?這當然涉及到更細的家族歷史,暫時不想提及了)。但所謂稍好,只是說不像那樣大規模的餓死人了,吃不飽穿不暖卻是常事。七六年春天裡,母親將野生的刺老苞摘回來,加點鹽炒著給我吃,我覺得美味得不得了。忙問媽媽:今天是啥日子啊,媽做這麼好吃的東西?媽說:兒啊,今天是你十一歲的生日啊。我聽著媽這話,咬著嘴唇,為了不讓媽媽傷心,使勁不讓自己掉下淚來。多年後,我想起這是母難之日,那麼艱難,苦難如斯,媽媽猶關切為兒的生日,每想一次便忍不住掉淚。
雞叫三遍必喊醒
小時家貧,無可讀之書,但我對書似乎有天然的喜愛。這樣的喜愛,到了見破紙片必拿起來看的痴迷程度,完全不看破紙片上面是否粘上了牛糞、豬糞,撿起來看了再說。我還記得偷偷看二哥和重慶知青秘藏的「五七一工程紀要」的情形。這些字大抵都認識,但內容完全不明白。只覺得林彪壞得腳底生瘡、頭頂流膿,想搞死毛主席、想搞垮黨和國家,實在罪大惡極。雖然我讀不懂這樣大的「工程」,但很享受認字的快感。這樣的認字快感還得說一件我小時在生產隊當上「廣播員」的經歷。
那時我們生產隊沒有收音機、沒有高音喇叭,宣讀時令性政策得靠「人肉話筒」傳達。而「人肉話筒」的練就對大山裡的人來說,不算難。因為兩山之間看上去很近,但走路卻要走上大半天,如此一來,大家就靠聲音來傳達信息,扯開嗓子喊,其原始樣貌後來被簡括成「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流傳到大江南北。
那時文件很多,生產隊又沒有專人負責,而且多半要一早傳達,特別是大冬天不少人不愛早起。我那時是生產隊讀書讀得最好的小孩,聲音似乎天生就大,完全符合「人肉話筒」的特徵,於是我就被「徵召」為「早報」閱讀員。冬天早上六點過即拿著一個破舊的、有一點擴音效果的鐵皮子話筒,從家中出發,通過石步(用不規矩的石頭砌成的,讓人踩在其上,不至於踩水)走到河對岸,到達生產隊住家的最高處,拿著話筒宣讀文件,以使由三個小寨形成的一個生產隊的所有人,都能聽到「上面」的聲音。一個臭屁小孩,偏偏還能堅持,寒暑不斷,沒有任何報償與獎勵,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個奇蹟。現在還有上了年紀的人偶爾聽到或者看到我在電臺或電視臺的訪談,就開玩笑說,難怪你不拿話筒到「花土」(我那幾年做「人肉話筒」之地的小名)那去吼囉,因為有更好耍的地方可以讓你吼了。
雖然這幾年「人肉話筒」的義務工作,沒有什麼報償獎勵,但它滿足了我愛讀「有字兒」的東西的願望(後來我的朋友廖亦武在《藏書家冉雲飛》一文裡說,我是見有字的東西就收的文化收荒匠,並非全是杜撰之辭),加上小時候因老師生病,無人可替,曾經代老師給同班同學講課的經歷,練就了我在許多場合都不怯場,開口即可以有條有理地講的本領。這就說明,我做這幾年「人肉話筒」的工作,在某種意義上講,相當於自己給自己上了不少節「演講課」。這也是我現在與朋友們一起合辦教育機構,除邏輯、手工等外,對演講課格外重視的遠期因由。
媽媽從小看我如此熱愛讀書,即便還沒上小學時就如此,她是非常高興的。她因為「背過望天書」,加之50年代初參加「掃盲班」,讀過我故鄉重慶酉陽縣編的掃盲鄉土教材——我至今仍記得「丁市名茶宜居出」一句——因此深知文化的重要。雖然那時是文革中後期,她仍在繁重的生產勞動間隙,教我背幾句淺白的唐詩。後來便逐漸教我背《增廣賢文》 《三字經》等,與此同時還給我做基本的解釋,因此我對有節奏、韻律、平仄的詩文,有著極大的興趣。我母親既不認識太多字,又不能寫,當然無法讓我直接讀到《增廣賢文》,但直到我到成都上大學,買到一冊《增廣賢文》,才知道她教我的竟然一字不少、一句不差,由此深知母親的記憶力超凡過人。
如果只有超凡過人的記憶力,卻沒有充足的愛,在那樣貧寒苦難的生活中,哪裡有心思教孩子背什麼書?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創造的奇蹟,用堅韌與大愛都不足以完全形容。
母親生我的頭一天,都還在農田裡勞動。生下來後,只吃了十來個雞蛋補身子,其苦況可想而知。後來我們家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她與大哥常餓著肚子上坡勞動,但卻總要讓我與二哥吃半碗胡豆分別上中學與小學。至於大家兄、二家兄遠赴礦沿蓋貓牯嶺挖葛根來做澱粉和攪團吃的情形,至今仍不時出現在我夢中。
待我上小學,母親艱難勞動後,時常翻看我的課本與作業,看考試與作業沒有任何錯,常得百分,喜不自禁。不特此也,她還能與我一起背我那時的課文,以至晚年與我一起生活在成都的十幾年裡,我們娘兒倆常以背小時的課本為戲,可見她的記憶力是如此的超凡,愛是如此的細膩,深植與蔓延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以至她故去後,我還能感到那柔軟的力量在成全我的人生。
我自然貪玩,但實在愛讀書,就抓緊白天的時間讀。沒有書讀,就把教材讀得滾瓜爛熟,不以為苦,反以為樂。我覺得早晨的記憶力出奇的好,於是養成每到雞叫三遍就讓母親喊我醒的習慣。母親心疼我,也心疼得之不易的煤油。心疼我,是因為我是家中老么且年紀小,醒早了怕睡眠不足,當然母親擔心我的身體,也不是沒有由頭的,因為我小時身體並不好。她42歲高齡時生下我,生怕無法將我養大就去世,因此有時難免對於我的身體不好,處於比較緊張的神經質狀態。大家都深知湘西有盛行趕屍、巫術的傳統,緊鄰湘西的我家鄉自然也沒有例外。我小時得病用了很多辦法,諸種方法都試驗過,將來若寫《老樹飽風霜:近現代名人與中西醫之爭》一書,必然會提到我自身的一些受醫經歷和眼見奇事。其中一次,就在我身上發生了草藥醫生吳明洲先生來燒布化水,將筷子斷成小節讓我吞下去,毫無違和之感的神奇故事。你別問我,這哪裡是可能的,我只能說這是我經歷過的。我知道它不科學,但我也沒辦法解釋。
當然,母親也心疼花錢買來的煤油,因此煤油燈的燈芯並不大,亮度也不夠。太亮耗煤油太厲害,因為這煤油是母親紡紗、做女紅活,夜間做一切補貼家用時的必用品、奢侈品。所謂必用品,是我們穿不起皮鞋——其實連看都很少看到過——布鞋必須得用爛布加漿子打底,然後納鞋底,然後再十分節約地扯點非常便宜的黑布,紮成鞋子,這得費母親在艱苦勞作後不少的夜間工夫。按理講,燈芯太小不亮的話,對於在被窩裡——煤油燈放在比較寬的床沿上——躺讀的我來說,眼睛傷害應該比較大。但奇怪的是,直到上大學時,我的眼睛一隻1.5,一隻是2.0,從來沒有問題。但大學四年,日夜苦讀不休,用爛兩本借閱證,讀了千來種書後,視力終於全面下降,不復當年之「雪亮」了。★
冉雲飛
生於重慶酉陽鄉下的蠻子。1987年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系,長居成都。青年學者、作家、雜文家。現供職於《四川文學》。著有《沉痾:中國教育的危機與批判》《關銳的秋天:裡爾克》 《陷阱裡的先鋒:博爾赫斯》 《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等。
本文為《中國新聞周刊》原創,轉載務經授權。授權請聯繫:yulina@chinanews.com.cn
總第697期《中國新聞周刊》封面,2015年2月12日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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