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第一家被中國收購的百年老鋪,破產了

2020-12-13 虎嗅APP


本月初,日本服裝巨頭RENOWN啟動破產程序。


受新冠病毒影響,RENOWN於今年5月申請進入民事再生程序,但因未找到願意接手整個公司的贊助企業,只能分拆品牌業務,並於10月30日終止民事再生程序,啟動破產程序。



日本百年歷史名門老店,就此走到了盡頭。


1. 因廣告一炮而紅,「日本服裝的雷克薩斯」


RENOWN是一間創立於1902年的老字號企業,主要經營面向百貨商店的品牌。隨著始於高度經濟增長期上世紀60年代的電視廣告得到滲透,有很高的知名度。


RENOWN這一名字來自於英國的一艘戰艦。


1922年1月英國親王的巡洋艦瑞諾登陸日本時,創始人佐佐木八十八發現水手戴的帽子上金色字母瑞諾十分討喜,於是決定使用這一名字作為公司名稱。


之後,RENOWN旗下的男裝品牌D『URBAN,其名稱也來自於另一艘與瑞諾巡洋艦同行的輕型巡洋艦。



自1960年代以來,RENOWN在年輕女性中十分受歡迎。


在當時的NET電視作為周日外國電影劇場節目的贊助商,播放了許多廣告。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小林亞星作曲的廣告《RENOWN女孩》和《YEYE》。



《RENOWN女孩》廣告的歌曲,因其時尚性和與女性的共鳴,風靡全日本,也成為了日本首個獲得國外電視廣告大獎的作品,被讚譽「將日本的廣告製作水平推向了國際水準」。




另一個廣告《YEYE》則是RENOWN的首個彩色廣告,日本人也因此將放映的1967年稱為日本的廣告元年,「YEYE之後」也成為了廣告界的一句暗語。


《YEYE》的音樂被製成黑膠唱片發行之後,到1968年8月為止售出了1萬5000枚。




在1969年,RENOWN 在日本成立了「 Arnold Palmer 」品牌,最初商品是面向年輕女性,然後擴展到面向家庭,直到1980年代,它成為RENOWN的核心著名品牌。


70後80後的日本人提起Arnold Palmer,都會覺得很懷念,因為是他們中學時期非常有人氣的品牌,通過在日本國內生產,保持一如既往的優良品質。


直到現在,大家依然把Arnold Palmer對標as known as, mysty woman等面向年輕人的人氣品牌,可以說這個品牌並沒有因為設立在60年代而退出潮流的追逐。


圖源toyokeizai.net


同時,RENOWN旗下的另一個男裝品牌D『URBAN也因在電視廣告中啟用了法國著名演員阿蘭·德隆,造成了巨大反響。


德隆獨特的嗓音發出的廣告語 「 D'urban  c'est l'elegance de l'homme moderne。」成為了當時街頭巷尾大家朗朗上口的「年度熱詞」,為品牌贏得了公眾的喜愛和知名度。



這也是日本廣告首次啟用國外名人,為之後的日本品牌啟用國外名人進行了試水並取得了成功。




有人將D『URBAN稱為「日本服裝的雷克薩斯」,由此可見其地位。


然而,現在的日本人普遍認為,D『URBAN算是「大叔才會穿,只在高級百貨店銷售」的老牌子,在年輕人中沒有多少人氣,因為一件外套就大概需要18萬日元,


不過,D『URBAN依然受到一些日本公司社長的偏愛。



去年,為了今年D『URBAN的50周年店慶,也是大手筆的請來了藤原龍也和吉田鋼太郎,希望將品牌的價值延伸到30,40代的消費者身上。


吉田鋼太郎甚至也提到了阿蘭·德隆的廣告,表示「一直在看阿蘭·德隆的廣告,不相信自己也可以站在這裡」,足見當時那支廣告和D『URBAN在年長一輩日本人心中的分量。



除此之外, RENOWN還做出了許多其他開創性的廣告嘗試,例如首次將電子音用於廣告的聲音徽標。


加上RENOWN旗下各個品牌自身過硬的品質,鼎盛時期的銷售額一度達到3000億日元,在90年代,RENOWN創下了當時全球服裝公司銷售額的最高紀錄。


RENOWN旗下的品牌


2. 經濟下行,產業崩壞,中國企業的大手筆收購


在日本泡沫經濟崩壞之後,RENOWN因在泡沫時期進行了大規模的物流設施投資,加上當時百貨商店的低迷和快時尚品牌的崛起,以及RENOWN主要是以百貨商店為主的銷售手法,使其品牌影響力下降。


在」Arnold Palmer」之後,RENOWN也成立了特別面向年輕女性的品牌,然而它並沒能有效發展這些品牌,從而陷入了業績大幅下降的苦境。


北海道レナウン販売KK 1980(昭和55)年


在1990年,RENOWN雖然收購了英國的名門品牌「Aquascutum」,依然不足以克服經營上的困境。被迫在2000年將總部從原宿遷到涉谷,並再次於2003年搬遷到設有分銷基地的千葉縣。


此後,RENOWN在集團內部進行了重組,和從泡沫破裂的業績不振中恢復過來的D『URBAN品牌進行聯動,將生產轉移到海外並改善了分銷物流管理。同時進行了股份重組,合併了德班公司,成立了RENOWN上市公司。


但是,這些依然沒能止住RENOWN的經營頹勢。



RENOWN只好在2008年10月15日,發表了公司重組措施,包括出售依然處於營業中的子公司「 Aquascutum」,終止「イクシーズ」等16個沒有利潤的品牌,出售德班的五反田總部大樓等。


在2010年5月24日,RENOWN與總部設在中國山東濟寧的紡織企業山東如意科技集團有限公司正式籤署資本合作協議。


在此之前,RENOWN已經連續淨虧損,期望在山東如意旗下扭轉頹勢。



在同年7月29日舉行的RENOWN臨時股東特別大會上獲得批准後,在7月30日,RENOWN通過「第三者割當増資」,向山東如意科技集團有限公司發行新股,籌得約40億日元的資金。


山東如意科技集團成為了RENOWN的第一大股東,獲得了三名董事席位。


山東如意的邱亞夫董事長當時表示,「就算RENOWN不能起死回生,我們從它身上看到自己的差距,學到管理經驗,也值了。」



這件投資案也震驚了日本,日本人沒有想到自己的民族品牌會被收購,同時也沒有料到這間百年老店已經到了如此困難的經營關頭。而這也是中國企業當時在日本的最大手筆投資。


為此NHK專門拍攝製作了一期紀錄片,事後也是引發了激烈的討論。


拋開這個紀錄片是否公正不談,從NHK的這個片子裡面,我們還是可以看出:


究竟為什麼這次收購投資合作並沒有真正達成雙方互相借鑑,資源整合更上一層樓的目的,反而以失敗收場。


3. 中日經營理念衝突,百年日企走向末路


中日雙方在籤訂投資約定的時候,沒有就戰略目標達成一致


在接受40億日元投資的同時,RENOWN也知道了山東如意的戰略目標,那是個「對於日本來講,無法置信」的快速開店計劃:


要在3年後設立300家支點,5年後1000家店鋪,10年後達成2000家店鋪。


當時RENOWN中國事業部,後來合資公司的總經理大桐敏治對此感到很憂慮,因為開店速度激進意味著現金流不能出現問題,一旦需求增加,生產卻跟不上,那反而是更大的危機。


就連總經理大桐敏治都感到憂慮,這恰好說明,合資公司內部並沒有對此達成共識。


所以到了2014年,只開了不到100家店,山東如意的3年目標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



合資公司的內部管理、經營理念甚至商業習慣上的分歧,並沒有得到充分的溝通和融合


當時合資公司內部的總經理是之前RENOWN中國事業部的部長大桐敏治,而副總經理是山東如意董事長邱亞夫的女兒邱晨冉。


雖然邱晨冉自稱「主要是起溝通橋梁的作用,達到資源共享,提供幫助「,但是公司的重要決定都需要這位副總經理經手決定。


這顯然和大桐敏治心中對於「總經理」的定義是不一樣的。



另一方面,當時中日合資公司的總經理大桐敏治雖然擁有在中國工作的經驗,也會講一點中文,但是他以前在RENOWN中國事業部工作時,客戶是日本人,老闆也是日本人,他完全是按照日本的方式工作的。


現在到了和山東如意的合資公司,他的客戶變成了中國人,老闆也是中國人,他就感覺「像是直接從直升飛機上被投到了中國戰場,很頭疼。」



這些分歧,在之後開設一號店的選址問題上更是導致了一系列的矛盾。


按照日本的經營理論,大品牌會選擇一線中心城市,世界品牌聚集的地方開設自己的首家店鋪,一來提升品牌形象,同時在競爭激烈的地方取得勝利,來打響知名度,從而向全國進軍。


顯然,由大桐敏治帶領的日本團隊也是想要沿用這一理念的,所以他們列舉聯繫了當時北京所有的知名百貨大樓,希望可以把RENOWN旗下最有名的兩個品牌「simple life」和「mano garment complex」藉此引入中國。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這兩個品牌在中國完全沒有知名度,所以沒有一家百貨商店響應。



在之後中日雙方的商業討論會上,山東如意的董事長也藉由自己友人之口提出了先從二三線城市開始開店的計劃。


之後更是直接郵件通知大桐敏治的團隊說在大連開店,發送的郵件裡面已經有施工開始的現場照片和施工合同書,意味著這一切已經是決定好的了。




一方面大桐敏治的團隊依然抱守日本市場的理念,不顧品牌沒有知名度,不肯放下身段從二三線城市開始,固執己見,認為日本市場的做法才是正確的。


另一方面山東如意也並沒有做好充分的內部溝通,直接發表這個決定,完全讓還在考慮怎麼在北京開店的日本人驚呆了。


長遠來看,這也會讓日本團隊認為合資公司完全由山東如意說了算,日本團隊沒有話語權,之前董事長邱亞夫說的「讓我們看到差距,學到經驗」完全是場面話,並沒有真正給RENOWN的團隊充分發表看法,雙方繼續溝通的機會。


開店前的兩天,日本團隊來到了大連,因為副總經理說只是需要日本團隊就裝修提一點意見。




等有點期待又有點不安的日本人看到店鋪的時候,才發現商標弄錯了。




「mano garment complex」的商標變成了「mano」,字體也不一樣了。「simple life」的字體也和日本本來的商標字體不一樣。


內部的裝修上面也是採用的壁紙來模仿紅磚,也不像日本的店鋪為了顯示高級感而用的真磚。



開業典禮上日本人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要急著開店,為什麼邱亞夫會有之前那個十年2000家店的宏偉藍圖。


因為山東如意對於購買的RENOWN及旗下品牌打算採用「加盟」的形式來招商引資開店。大連的一號店相比於賣衣服的店鋪,更像是吸引全國各地的投資家來此視察的樣板間。


通過銷售現有品牌給投資者,山東如意可以把RENOWN的所有品牌都通過相同的方式複製粘貼快速開店。


這對於珍視品牌形象的日本人來講是不能接受的。


讓外行人通過加盟開店,誰也不知道復置粘貼的過程中會不會有客戶服務,店鋪設計的問題,這些不到位的細節,最後受傷害的是RENOWN自己的品牌形象。


如何本土化適應中國市場,RENOWN內部也有分歧


在北京的大桐敏治團隊成功勸退了邱亞夫加盟開店的想法,然後想要對標韓國品牌E-land衣戀,讓simple life在服裝設計上和衣戀一決勝負。


E-land衣戀為了中國市場,會有韓國設計師專門了解中國人的喜好,設計適合中國市場的衣服。


RENOWN的所有服裝設計都由東京本社設計,任何改動都需要東京的允許,所以大桐敏治的團隊並不能直接在中國設計衣服展開銷售,


RENOWN東京本社的設計師更希望中國的店鋪可以原封不動的把日本設計的衣服擺上貨架,


「不那樣的話,就不是simple life了。」




就算大桐敏治了解了中國市場,想要帶領RENOWN的團隊設計本土化的衣服,依然受制於RENOWN日本公司的指揮。


看得出來,雖然山東如意注資RENOWN成為了第一大股東,甚至合資在北京成立了公司,兩個公司並沒有真正地融合在一起。


這也導致下面的人做事受到兩個公司內部規定的掣肘,是一個1+1<2的局面。


在日本的RENOWN在進入山東如意集團旗下之後,也重組了無利可圖的業務,例如將40多個品牌減少了一半。


而RENOWN因為持有多家知名品牌,同時也在百貨公司設有專櫃,品牌的關閉甚至讓百貨公司面臨樓層內品牌不足的窘況。


儘管在日本以D'URBAN和Aquascutum為主要品牌進行銷售,但作為主要銷售渠道的百貨商店卻依然疲軟,持續受到電商經濟的衝擊,加上RENOWN也有大量的應收款項被延遲收取


這些都為之後RENOWN的破產結局埋下了種子。


4. RENOWN破產始末,日本網友反應平淡


由於中美貿易戰的加劇,以及應從山東如意香港子公司恆成國際收取的應收帳款被推遲,RENOWN在2019年的年度財報中有約53億日元的壞帳準備金。


隨著新冠病毒的全球流行,RENOWN業務績效迅速惡化。



2020年5月15日,日本經濟新聞報導,日本服裝巨頭RENOWN放棄以自身力量進行經營重組,子公司RENOWN AGENCY(東京)作為債權方,15日向東京地方法院申請適用《民事再生法》已被受理。根據信貸研究公司 Teikoku Databank 的數據,這是自2019年1月以來日本上市公司首次申請破產。


6月16日,RENOWN從東京證交所摘牌退市。


RENOWN希望通過找到願意接手整間公司的贊助企業,並通過關閉不盈利店鋪等措施進行重建。


然而在向WORLD 和LOOK這兩家服裝公司申請轉讓都被拒絕了。同時由於銷售成本過高,沒有一家公司願意接手銷售業務。


在RENOWN子公司中,除了RENOWN AGENCY,RENOWNインクス和REDU Interface之外的5家子公司都在6月停止了業務,同時海外事業,內部審計和公共關係等部門的運作也停止了。


之後RENOWN轉變方向,為了可以向多家公司出售業務,開始分拆品牌,決定將售賣襪子和內衣的子公司RENOWNインクス賣給鞋襪品牌厚木Atsugi。



在2020年8月21日宣布將其他的5個主要品牌賣給同行業的日本老牌店鋪小泉集團。


小泉集團的小泉服裝打算將購買的「 SIMPLE LIFE」和「 element of SIMPLE LIFE」與同集團的oggi-inter購買的「Aquascutum」、「D'URBAN」、「STUDIO by D'URBAN」等品牌一同進行網上銷售。


「 Arnold Palmer 」則在2020年10月進行了新牌照的籤約,計劃在2021年重新進行業務部署。所有不符合轉讓條件的品牌店鋪都在2020年10月30日關閉了店鋪。



談到RENOWN破產的新聞,日本人的反應很平淡:



與其說驚訝於RENOWN的破產,很多日本人更傾向於討論「下一個是誰」。


在今年疫情的陰影下,大家都認為服裝行業的境況會越來越不佳。



2020年10月30日東京地方法院接受了RENOWN終止民事再生程序的決定,並定於11月開始破產清算程序。


至此,這家自1902年創立以來擁有118年悠久歷史的服裝製造老鋪,以破產退出了商業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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