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屈原在《離騷》裡用詩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表達了一種清高和脫俗,那麼,人們在大理以花入饌,是否意在咀嚼一種惆悵呢?
花是大理的表情。在那裡,山花遍野,家家院落也種滿關不住的萬紫千紅。花也是大理的心情,各種各樣的花,還會被大理的女人繡在頭飾、腰圍、裙子甚至鞋上,被大理的巧手雕畫在窗欞門楣、牆頭屋瓦、甚至做蜜餞的青梅上。因此,對於花的凋落,大理人不像林黛玉,將悲憫葬於黃土之冢,他們把五月初五白族花神娜枝的生日定為花食節,把對花飛花謝的惋嘆傳遞給味蕾,寄送給口腔。他們葬花於腹,要化冉冉春光為流淌在血液裡的錦緞。
滿腹鮮花,自然滿眼鮮花;滿眼鮮花,也應滿腹鮮花。這,也許就是他們質樸而簡單的邏輯。
那次在大理吃花,是在一家頗有情趣的餐廳。餐廳是一幢玻璃小屋,立在花圃中間。抬頭舉目,綠潮紅浪翻卷;仰俯呼吸,馨香纏綿悠遠。是玲瓏之艇,潛於深海,是觀景之臺,浮於霓霞之波。菜上來了:一碟菊花酥燦然如黃金,顫顫如蝶翅。系新採菊花裹蛋清小粉漿糊炸制而成。撒上白糖,像覆了一層秋霜。入口,一種被清香過的甜,被酥香過的脆,迸裂著飛濺,猶如在嘴裡綻放了一支禮花,滋味和口感,與我在蒙自吃過的菊花過橋米線大不相同,那是將一小碟菊花傾入用於燙菜餚及米線的熱湯中,瓣瓣金黃妝點出一碗星空,美麗,菊花的清香卻淡遠得很。一碟肥臘肉炒石榴花暗紅中透出亮白。紅得耀眼的石榴花之所以褪了色,是因為在沸水中焯過並浸泡過,這樣,能去除澀味並使肥厚的花瓣變得柔韌。石榴花本身無味卻廣納諸味,仿佛魔杯,一隻只滿斟著油鹽蔥椒肉的豐富味道,口感綿實。一碟涼拌油菜花碧綠中綴滿碎金。帶嫩莖細葉的菜花用沸水燙過,揉上香油然後塞進杯形器皿倒扣半天,切細,澆上梅子醋,拌入椒鹽。一箸進口,會有一股辛辣之氣長驅直入,衝進鼻腔,進軍腦門。強烈的刺激感使人幾乎尖聲驚叫,淚水卻止不住地盈滿眼眶。其味類似芥末功效卻遠勝之——刺激感越強烈越停不住伸出去又送到嘴邊的竹筷。與色貌雅潔、味道溫和的涼拌梅花相比,涼拌菜花大悲大喜,至性至情,故俗名「衝菜」。一碟蒸芋頭花糯軟粑綿,入口即化,淡淡的清香卻盤旋繚繞於口腔,經久不散。當年我下鄉的洱海漁村少蔬菜,村民卻喜種芋頭。芋頭開花的季節,臨做飯,先跳進地裡摘一捧芋花,撕去花杆上的紫色薄皮,露出剔透本色,切成段,熱鍋快炒,然後裝盤蒸透,菜就有了。這道菜在出爐過程中必須不沾冷水,否則麻嘴。芋花也可像做油雞樅一樣,用香油炸幹水分裝瓶,給留學英倫或漂泊京滬的兒女細嚼慢咽,品嘗鄉愁。這家餐廳的蒸芋花做得精緻,未用深色調料,齊嶄嶄寸許長的晶瑩,是一碟不忍下筷的玉花,而那噴薄而出的別致香氣,卻又成為擋不住的誘惑,極具對舌頭的挑戰性。一碟肉汁牡丹炒蓮花,冠冕群英。此菜先用牡丹花瓣與肉共燴,製得肉汁牡丹,再與蓮花爆炒。程序講究,用材也不太好收集、保鮮,絕對屬珍饈之列。雖說食牡丹養顏而食蓮可以知足忘憂,但色為國色,味是天香,此刻成就的就是三五饕餮客了。餐廳主人介紹,牡丹花還可做成牡丹花熘片、牡丹花裡脊絲等多種菜餚,讓人饞涎欲滴,但也只能留待來日再一親芳澤。一碟素炒海菜花最具本土風味。洱海明月,是大理從古至今的名片,而漂浮於洱海邊的海菜花,一方面用只生長於無汙染環境的性格標示洱海水的清澈,一方面也用自己的皎潔之姿營造出另一種月色。是的,我總是固執地稱洱海海菜花為月亮花,並把口感特別好的海菜花蓓蕾當成一隻只月光荷包。是的,海菜花是人們給洱海予拳拳之愛後的回報,是大自然回贈人們的愛情信物,其味清歡。接踵而來是一大缽湯菜:白杜鵑花煮青豆瓣。蒼山多杜鵑。唯白色的可食。但也需煮過、漂洗過,以去除毒素。此饌是山裡人家待客的佳餚。上世紀80年代,剛大學畢業的我曾陪福建詩人蔡其矯上南詔寶窟石寶山。參觀過那些沐過唐風浴過宋雨的崖雕石刻以後,我們在海雲居寺歇腳。一頓午餐,特別是其中的一缽杜鵑花湯,是女住持至今難忘的盛情。是時,唯美蔡詩人鈕洞裡別著一朵在山間小路上採摘的杜鵑花,也許嘴裡吃著花,心裡就開放著花朵一般的詩句。斯人已乘黃鶴去,石寶山滿嶺滿谷的杜鵑花卻開過一春又一春。幸喜這位山河大地不倦的丈量者的詩草猶在,歲月的記憶猶在。
杜鵑花配青豆瓣煮湯,一如蒼山雪一如清碧溪的瑪瑙石,相映成趣;一清香一濃鮮,良緣妙結。它非常市井卻又不失品位,當年曾餵養我們饑饉的童年。可用來煮湯的據說還有多種花卉。在大理生活的年月,敝廬曾養曇花一盆。開放之夜,曾和家人關燈點燭觀賞,附庸風雅一番。也曾在其嗒然萎謝之晨,採之東窗下,悠然投鐵鍋,物盡其用一下。誰知入口滑膩,口感不好,味道也只平平。從此洗心革面,再不重蹈覆轍。白族民間習俗有稱作「梨花會」的,在潔白梨花如雲飄蕩的季節,親朋好友、同學同事要相邀相約到梨園野炊。一鍋泥鰍鑽豆腐或者一碗香椿涼螺螄裡,必然飛入被調皮孩子或多情春風故意搖落的繽紛梨花。箸落此渾然天成的花饌,別有一番滋味在歡笑聲中。木芙蓉煮湯,色香味形與杜鵑花湯大同小異。牡丹花則可配銀耳燒湯。大理名蘭小雪素汆湯,據說是花饌美湯之最。惜不是蘭花開放的季節。如今我們能在一餐中得吃多種鮮花,得益於鹽漬、密封冷藏等日益多樣的保鮮方法及花卉蔬菜的溫棚培育。但蘭花以自己高貴的嬌嫩拒絕冷藏,並且堅持在自己的春天才釋放芬芳,可師可敬。
席間,忽有主人之友——一位白族民間歌手——手持一束帶露的木槿花到訪。見我們正在享用花饌,他二話不說直奔廚房,洗手捲袖,用麵粉蛋清調出一碗精糊,把花放進去蘸個透,然後放入油鍋煎至顏色剛好泛黃,撈出來撒上椒鹽裝盤,為鮮花盛宴再添一道佳餚。動作之快,讓我等不及從壓軸點心(一屜用桂花、金雀花拌入蜂蜜為餡蒸的包子,一缽把金銀花、桑花撒入青包穀漿熬成的粥)的迷醉中回過神。
木槿花朝開暮謝,只有一天壽命,如眼淚之易幹,故白族民間稱它為淚水花。歌手邊請我們品嘗他的傑作,邊唱了一支情歌為我們助興。當「阿妹的笑是大朵的花,阿妹的淚是小朵的花」這樣的句子被他沙啞著嗓子唱出,舉座動容,滿桌花饌裡立刻增添了一種味道——
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