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的多維詩景
——讀黃斌、李魯平、馬竹的同題詩《舉水》
陳衛
舉水,是一條河流的名稱,發源於大別山,流經麻城、武漢新洲區、黃岡的團風縣,最後匯入長江。2017年的秋天,有三位湖北詩人到此一遊,相約寫下同題詩,於是有了以下三首:
舉水(黃斌)
從中原腹地流出的蜜糖和水晶
舉水清淺 像一段大別山被暴露出的隱私
到秋天了 乾涸
凝成一塊塊脆硬的玻璃
我傾心於河洲的白鷺和牛背鷺
它們像把橫臥的秋水
摺疊 塑形 進而從河洲中飛了出來
像我們把自己的嚮往
從地平線上向著天空 舉過頭頂
舉水(李魯平)
河水離河很遠,如遊絲飄揚
在兩公裡外的冬天。我一路查看
河床的傷口,那些洞或坑堆滿塑料、
玻璃瓶、菜葉、磚塊,跟腫瘤一樣
醜陋卻令人絕望。多年以前,父親
在這裡淘金,水銀在沙粒中遊動,
閃爍著自由的光芒。現在,只有
拖拉機的大輪子可以深入寬廣的
河灘。它們踉蹌、扭曲的奔突從未
真正倒下。從這裡挖出的沙子已
混凝進崛起的城市。堤腳的村莊,
沖天的鞭炮,帶著新房落成的喜訊
在空中炸響。河水不淌,我要爬過
一個個大坑和一座座土丘,才能看見
一線水。我夢想有什麼濺起幾朵浪花,
一群喜鵲在寒潮中裝作迎接春天,
蓼子草粉紫的花悄悄把坑洞的邊緣
蓋上,一河的黑夜,多麼美好。
舉水(馬竹)
請問
你在寒冬榨乾河水時
踏入過舉水的河床嗎
細沙依舊柔軟,但多處板結如石
寬闊沙洲突兀大漠蒼涼遠古蠻荒
這麼冷這麼酷
似在詮釋柔弱等于堅強
舉水每年都在這獵獵大風中敞開胸襟
讓萬馬奔騰,氣吞乾坤
既不畏死也不懼生
這條源起大別山南麓的河流
源頭是福田和乘馬
這是兩個意味深長的意象
解釋生命主題與過程的意象
歷經麻城、新洲、團風
回歸母親河——長江
澤被氣象萬千
舉足輕重,源遠流長
兩岸綿亙不絕的意楊是舉水的觀眾
或是烈士群像
也該是舉水子民塑造的朝聖者
每隔半裡路,巢林一枝
只為孕育講述舉水故事的傳人
舉水流淌的往事裡
有光榮也有辛酸
那麼
你在春水輕撫舉水臉頰時
聽到過河邊喜鵲的對話嗎
把河流寫入作品而由人傳誦的不少,如密西西比河、巴比倫河、伏爾加河等曾寫入過歌曲,為各民族各膚色人種傳唱。在中國,長江、黃河被作為母親河,無數次在詩歌中成為象徵的民族形象,金沙江、大運河、贛江、閩江、岷江、汴河等,常常流入夢中,流進詩歌中。詩人們在對河流及兩岸風光的描繪時,往往不可救藥地產生對家鄉深切的眷戀感。記得雷平陽在十年多前寫過一首關於瀾滄江的詩歌《瀾滄江在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那首詩歌在眾多表現河流的題材的中不易被人忘記,是因他的文字由眾多的支流命名組成,不觸及任何帶情感的文字,然而,作為一個詩人對於家鄉的深刻懷念和不可分離的情感恰恰在這些無法辨析來源的支流命名中得以流露。在堆砌的名字後面,不少讀者能夠與這條由地名組成的河流及其可以設想推理的客觀歷史產生深深的共鳴。
這三位湖北詩人,從三個不同的寫作視角,對舉水河的三維給予觀照。
黃斌的詩歌將舉水與人進行類比。詩歌首先寫到舉水河的走向,「中原流出」;它的質地「蜜糖和水晶」「清淺」;把它不為人知的神秘,比喻為「隱私」。展現它的秋天風景,是另類的,即「乾涸」和「脆硬的玻璃」。詩歌也寫到河流生態,飛禽有「白鷺」和「牛背鷺」。詩中風景的描寫是對比進行,含靜也含動。靜的部分並非是單純的靜,而是給人遐想的靜,會引發讀者思考:「脆硬的玻璃」因何導致?動的部分,補充河洲的生態,禽鳥的飛翔,使過於冷寂的畫面有了動感,「它們像把橫臥的秋水/摺疊 塑形 進而從河洲中飛了出來」。這一個「飛」字,有多重意義:一是詩歌從地面的風景描寫轉向空中描寫,由此建立河流的立體視圖,擴大視野;二是由風景外部轉向人類心靈的書寫,「像我們把自己的嚮往/從地平線上向著天空 舉過頭頂」。從「飛」而「舉」,詩意從一條河流的流淌中拔然而出,其中包含了詩人對河流以及理想的期待,使讀者對「嚮往」產生無窮的聯想。整首詩文字簡潔,結構縝密,寫作上既注重動靜、遠近、高低的結合,運用素描方式渲染氛圍,又不乏裡爾克式的對自然的樸素審視,由景物及人類心靈、理想,意義逐層加深。
相較而言,李魯平的詩歌呈現出更多的寫實成分。比如詩歌的前面四行,是對河水的距離描寫,對河床現存狀態的再現。時間的引入,使他的詩歌拉開另外一個藝術的空間。實與虛,成為他詩歌構成的一個關鍵。
實寫部分,多用細節展現,其中不乏令人沉思之處。如「河水離河很遠」,河水不是在河流中嗎?為什麼會離河很遠?這一句,讓我們發現,詩人一開始就在用詩表達對環境問題的關注。接下去的「傷口」一詞,繼續強化環境遭到破壞,「那些洞或坑堆滿塑料、玻璃瓶、菜葉、磚塊、跟腫瘤一樣/醜陋卻令人絕望」。緊跟著的是虛寫,描寫回憶中的河流,那裡是美的所在,「多年以前 父親/在這裡淘金,水銀在沙粒中遊動,/閃爍著自由的光芒。」親情的引入,與河流在自然狀態中的顯現,為讀者提供了一幅抒情畫面。然而,實景再次表現出它的難堪:「拖拉機的大輪子可以深入寬廣的/河灘」,而「河水不淌,我要爬過/一個個大坑和一座座土丘,才能看見一線水」。多年來,我們已經習慣看到沒有樹木的村莊,沒有河水的河流,對這些文字可能並不會感到太多的驚喜,有如我們對於環境被破壞也只有麻木。不過,在此詩種,詩人之所以為詩人的是,他竟然不絕望,還在夢想,詩歌把虛境進一步深化,詩意由此而湧,雖然自作多情,雖然帶點諷刺或自嘲,但表達了一位詩人對美的追求不可改變:「我夢想有什麼濺起幾朵浪花,/一群喜鵲在寒潮中裝作迎接春天,/蓼子草粉紫的花悄悄把坑洞的扁圓/蓋上,一河的黑夜,多麼美好」。即使這些情景,發生在夜裡,夢裡,都是美好的。詩人的情感雖然做出一番掩飾,但我們不難讀出他內心的遺憾和痛楚。
在這首詩中,除了實與虛的對比,美與醜、真與假、自由與被迫、破壞與建設等等,使這首詩,這條河,充滿了辯證意味。
馬竹的《舉水》,詩歌首尾及內容選擇都是經過設計的。他以提問對話的方式開頭,再以對話結尾。作者想跟誰進行對話,想展開怎樣的對話?「請問/你在寒冬榨乾河水時/踏入過舉水的河床嗎?」「你」為隱含的讀者,這樣的開頭是親切的。詩歌第二節中,他與黃斌、李魯平同樣寫到河床,他寫的不是「脆硬的玻璃」,也不是「傷口」「自由的光芒」,他們分別注重個人的感受。馬竹寫的是舉水河的歷史及它曾經的氣概。如果說黃斌筆下流淌著寫意的河流,李魯平描繪了現實的河流,那麼馬竹寫的是一條浪漫的河流。在馬竹選用的詞語上,可以觸及到邊塞詩的那種蒼茫感:「寬闊沙洲突兀大漠蒼涼遠古莽荒」「獵獵大風中敞開胸襟/讓萬馬奔騰,氣吞乾坤」。這些景象的描寫,是為表現這條河激發了觀者的生命感知,「柔弱等于堅強」「既不畏死也不畏生」。詩歌的第三節描寫河流的歷史以及流經線路,第四節寫到河邊的自然景象、植被以及人民,想揭示「舉水流淌的往事裡/有光榮也有心酸」。由最後一節,可以看出作者的樂觀、積極,將他的浪漫情懷進行到底:「那麼/你在春水親撫臉頰時/聽到過河邊喜鵲的對話嗎?」這樣的結尾充滿了對時間和生命的期待。
完成一首詩,不僅僅是完成一篇文字,更是展現一個人對外界感知的多少與情感抒發深淺的過程。由三位詩人的同題詩寫作,我們不難讀出他們不同的寫作性格:或抒發人生思考、或關注存在的現實或豪情懷念,深情暢想……通過一條乾涸的河流,詩人們構建了詩歌的多維景觀。
陳衛:女,江西萍鄉人,文學博士,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詩集《旗山詩歌練習簿》,散文集《美國家書》,學術專著《聞一多詩學論》《中國當代詩歌現場》《中國詩人詩想錄》,主編《臺灣現代詩選》《我們的當代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