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裡被「觀博」者追捧的老太太
「明星」志願講解員周婭:「能在博物館裡優雅地老去是一種幸福」
▲3月29日,在故宮文華殿的陶瓷館,周婭(前排中)為參觀者講解後轉至另一間展館途中。本報記者強曉玲攝
本報記者強曉玲
「我跟您走一會兒行嗎?」
身著藍色裙裝的女孩,從故宮午門東雁翅樓「浴火重光」展廳裡緊走幾步,追上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剛剛在展廳裡滔滔不絕講解,這會被一群粉絲攔住要求合影。
被「追」的老太太叫周婭,今年70歲了。20年前退休的周婭,15年前開始在各大博物館當志願講解員——從2002年在國家博物館講解《大唐風韻》《啟蒙的藝術》,此後一發不可收:在中華世紀壇博物館講解《義大利文藝復興》《從莫奈到畢卡索》,再到故宮博物院講解《故宮藏曆代書畫展》《梵天東土並蒂蓮華》。她講過古埃及、古印度、兩河文明,講過希臘、羅馬,講過瑪雅文化和印加文明;從3萬年前的非洲巖畫,講到當代日本有田燒的陶瓷……
「能在博物館裡優雅地老去是一種幸福。」徜徉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講了15年的周婭很享受志願講解的人生。
「把珍珠講清楚其實不難,通過查閱資料我們都可以弄明白,難的是要把這些珍珠串成美麗的項鍊。周老師講的是學會欣賞美、感受美,追求更美好生活的能力。她總能通過一兩件器物反觀自己的生活,講出直射人心的感受,這是本事,這本事是時間和閱歷造就的。每次聽完周老師的講解,收穫往往超過了展覽,記住的不是年號,而是觀念,心胸都會再打開一些,想成為更好的自己。」追隨周婭七八年的李海虹,視周婭為「女神」。
「任何深愛的東西,都不如與大家一起分享來得快樂。」坐在記者身邊,周婭端起茶杯慢慢潤了潤喉嚨,「我可……知足了!每一次講解都是提升積累的過程,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有時還會有些小得意。」從早晨七點半踏出家門,中間沒有坐下來歇一次腳,喝一口水,一直處在興奮講解中的周婭像小姑娘一樣俏皮地笑著。
她在博物館裡引發人浪
這個春天,北京最好的文博展覽無疑是國家博物館的「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羅浮宮的創想」。
為了有一個較好的觀賞環境,與朋友相約看展的周婭一大早就趕到了博物館,她還有個任務:給朋友講解。
「這個展覽要告訴我們什麼?全球化!」走進「大英」展廳,周婭悄聲告訴身邊的幾個朋友。此時,觀展人不是很多,大家三三兩兩在閱讀著序言,欣賞著展品。
「我們來看看序言部分的這件展品:佘盆梅海特內棺。這件展品代表著古代的全球化。埃及沒有樹,每年尼羅河發大水,但是做棺材的木頭來自黎巴嫩,黃金來自努比亞,青金石來自阿富汗,瀝青來自兩河流域。最早的古埃及,資源也要靠世上的物流才能完成。『物流』的概念是物資向有需求的地方流動,這一點,在古代就已經完成了。」周婭的聲音並不大,但幽默風趣,故事化的語言不斷在安靜的展館中發酵,不知不覺中,「親友團」的隊伍在悄悄擴大。
講到古羅馬文明時,周婭說:「古羅馬的輝煌,不是靠殺戮,而是靠寬容的宗教政策。寬容讓他們贏得了世界,享樂又讓他們失去了世界。請記住,沒有一個民族是從享樂中走向復興的。」
講解中,周婭的表情總是特別豐富。陶醉於人類文明的瑰寶中,她時而驚嘆古先賢的聰明才智,時而感慨暴君的殘忍與專橫;時而仰慕古代工匠的精湛技藝,時而驚羨藝術品的巧奪天工。瞪大眼睛的讚嘆與彎彎眉眼間的沉醉,令她身邊聚集的聽眾從一開始的三四人,不一會兒,就聚成了一個大大的弧形,足有一二十人。周婭每一次在展櫃間的快速移動,都會引發一波不小的人浪。
從「大英」轉場旁邊「羅浮宮的創想」,周婭說:「博物館是用文物敘說故事的地方,這個展覽是馬丁內斯館長的『釣魚』展,講述羅浮宮800年的歷史,目的就是讓你去看看。」講解中,周婭又一次被人群圍在了中央。除了從「大英」追過來的一批觀眾,展館裡,不時有熟人認出了周婭,並上前打招呼甚至擁抱,興奮溢於言表。
在講解弗朗索瓦一世時,她說:「是他把達·文西請到法國,把『蒙娜麗莎』永遠留在了羅浮宮。作為開明的君主,他認為所有的藝術品都屬於全體公民,因此博物館誕生了。這就是民主,這就是啟蒙,歐洲啟蒙的意義是極大地提高了歐洲所有公民的綜合素質,這就是啟蒙運動。」
在講解凱薩琳王后對法國時尚的深遠影響時,她說,女孩子們都知道的可可·香奈爾,她的設計理念多來自凱薩琳王后。兒時的香奈爾是個孤兒,一直住在凱薩琳創辦的修道院裡,凱薩琳是香奈爾的偶像,香奈爾CC標誌的靈感就來自修道院的玻璃窗。「我們除了知道香奈爾包包又貴又好看,也應該了解背後的人文思想。」
講到生命短暫的「埃及學之父」、法國人商博良時,周婭對前排的小聽眾說道:「孩子們啊,生命在於質量,而不在於長度。生和死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們要愉快地對待生命的每一天,像莊子一樣『鼓盆而歌』,人生就會有另一番氣象。」
本就不大的展館裡,周婭身邊的聽眾越聚越多,人們追隨著她從一幅作品移到另一幅,巨大的人浪一波又一波,這在博物館觀展中被視為危險的場面。
怎麼辦?「大家都不要動,我在這裡講,待會兒分頭觀賞。」盲講,是博物館講解中最難的,不僅要求講解員熟悉展品,更需要講解員對歷史文化背景爛熟於心。通過周婭豐富的「表情包」,人們暢想著羅浮宮的「前世今生」。
「羅浮宮是外籍觀眾最多的博物館,那麼,羅浮宮為什麼辦這個展覽?」結束時,周婭講到,國家博物館曾經舉辦過「佛羅倫斯與文藝復興」的展覽,「義大利的文化參贊在開幕式上說了這麼一段話:我們舉辦這個展覽是希望中國人可以博學地來到或者回到義大利。朋友們,聽出滋味了嗎?當我們花著大把的鈔票買很貴很貴的包包,在那裡瘋狂搶購的時候,人家心裡卻看不起你,因為,『你不懂我們的文化』。」
「如果我們之前走進羅浮宮是茫然的,那麼下一次我們儘管還說不上博學,但至少是有文化的。每一個人做最好的自己,每一個最好的中國人就是我們民族的希望,這就是我們來到博物館的意義。」
不大的展廳裡掌聲響起,人們追著與周婭合影、請教、加微信……
「嬌慣我們的眼睛」
「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齊打破
用水調和
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
「哎呀太美啦,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了這首詩!忽然想到我身邊如果有人結婚,一定定做一個送給他們。」指著乾隆年間的胭脂紅藍地合歡瓶,周婭深情地吟誦著管道升的《我儂詞》,如小女人般撒著嬌,引得滿場笑聲。
每周三上午,在故宮文華殿的陶瓷館講陶瓷,是周婭當志願講解員的工作日。一大早文華殿裡就慕名趕來不少參觀者,他們或是通過微信朋友圈加周婭為好友,或本身就是周婭的粉絲。
「這個瓶子使用的胭脂紅,金紅,是西方玻璃工藝裡的技法,《玻璃史話》中有提到。用萬分之一到萬分之二的黃金,量非常少,難度是要把金加工成納米級才會產生這種紅色的效果。技術難度非常高,但是,那個時代,我們的工匠做到了。」除了風趣的小故事,周婭關於中國瓷器技藝的講解總能深入淺出。
「我們到故宮就是要看美的、經典的,要嬌慣我們的眼睛,嬌慣完了,壞了,你能看上的一定是買不起的了。」笑聲過後,周婭說,「那也要嬌慣,我們要訓練我們的眼睛,要有鑑別能力,來提升我們生活的品質。」
講到紫砂,周婭說紫砂是我國明代的一種燒制,「我去過當地,他們非要把紫砂說成春秋戰國的範蠡時代,我倒要問問,這兩千年的歷史都跑到哪兒去啦。」
對一些地方不顧事實、信口開河的「文化遺產宣傳」,周婭很氣憤:「文化歷史怎能容忍造假?」
周婭介紹,唐代,青瓷、白瓷已經發展到很高的水平。宋代,瓷器成為我國最大的出口商品,「中國的瓷器曾是歐洲王室的奢侈品。在『大英』展上,可以清晰地了解到,我們的海上貿易就是一條『瓷路』。」
講到現代陶瓷工藝,周婭說,如今中國在世界陶瓷高端市場的份額是零,「作為瓷國人,恥辱啊。」
「女士們,你們不是都玩茶嗎,換些好的茶具、杯子。如果沒有了市場,我們的瓷業就無法發展,振興中國瓷業靠大家了。」
「民國時期,許之衡先生說,『生瓷國而不解言瓷,居瓷國而不通瓷學……吾黨之恥也』。北京大學葉朗教授說,『瓷器裡面滿載著中國文化,瓷器是中國人的名片。』」展覽結束,周婭話鋒一轉,「當志願者收穫的首先是我自己,在故宮裡我接觸到中國書畫與瓷器,對於瓷器我是從一張白紙開始,在講解中從喜歡到熱愛,特別是當你有了一點點自己的體會或心得時,內心都會覺得好美好美。」
就在大家掌聲還未結束時,周婭又說,「午門的阿富汗展大家都去看了嗎,非常值得,這樣吧,大家都別吃飯啦,跟我走,我再給你們講講『浴火重光』。」
陽光下,故宮最美的海棠園裡傳出陣陣掌聲和叫好聲。
「講解員不是複讀機」
「每一次講解的背後都是時間和功夫。」周婭說,志願者首先要自己學習。
每周一早晨5點45分,周婭便出門了,換乘好幾次公交車,8點之前趕到位於清河的韓守為老師家裡。周一的國學課,她已經上了十幾年。除了「討論式」的學習古代經典,韓老師還會傳授他們一些書法、繪畫知識。
20年前,周婭從一家貿易公司退休。每天一睜眼就在想,今天幹什麼,「誰也不需要你的時候有一種失落感。」
2002年,經過考核,周婭成為國家博物館首批志願講解員,「終於找到一件自己喜歡又需要我去做的事,開心極了!」
然而,儘管內心始終對文化藝術有著特殊的情感,剛走進博物館時,周婭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周婭發奮學習,像一塊海綿一樣沉浸在文化歷史知識的海洋。她抓住一切機會去看各種展覽,去閱讀大量的國學、藝術和人文歷史的書籍,「有些知識不一定有機會講給觀眾,但你心裡一定要裝著。」
2002年,國博大展「大唐風韻」是她講的第一個展覽。拿到解說詞,她就想,講大唐為什麼不把唐詩融合進去?於是打電話給國博宣教部的老師。「你加呀。」老師的一句回復給了她很大的鼓勵。周婭覺得,「講解不是在炫耀你的知識,而是更好地讓觀眾理解並且印象深刻。」
「講解員不是複讀機,也不是語音導覽,我們要給參觀者提供更有深度的內容。」周婭說,自己是個「不喜歡按稿子講展覽的人」,她非常感恩博物館的老師對自己的寬容,可以由著她的興趣去講。
一次,某地文博界的專家到館參觀,老師安排周婭講解。在現場周婭能感覺到「他們對於一名退休的、業餘老太太的懷疑和那種審視的目光。」她心裡始終記著老師的話,「按照自己的方法講。」當她講到關鍵一處,並且提出自己的見解時,對方抬眼對視她的目光讓周婭心裡一喜,「他聽進去了,其實也是一種實力的對抗。」
為豐富講解內容,周婭不滿足於既有資料,她喜歡自己做課件,更注重看展覽,「因為在原作面前的感受是任何課本不能給你的,我喜歡面對面的交流,並且總能發現很多『好玩的』事情。」
2015年,故宮特展「清明上河圖」,排了幾次長隊去觀賞,周婭用自己的視角做了課件《我的清明上河圖》,從一把鋸子講起,「用自己的眼睛看,才有勇氣按照自己的方法講。」
「周婭總是扯得很遠」,她聽說有人在背後批評。「可是她總能再拽回來呀」,因此她更感激那些理解她、替她說話的業界專家。周婭說,正是專家的寬容,才使她的講解「更自由」。
從一開始的「自我推銷」,到如今被館內館外的「粉絲」追隨,除了十幾年的文化積累,周婭覺得與自己做過營銷多少有點關係。怎麼吸引住參觀者?怎麼讓他們在館裡待的時間更長?她說,「要找到觀眾的興趣點,我不喜歡用『博大精深』等虛詞套話。有時在展品面前,一句感嘆詞就是傳遞,那是一種『和你一起來發現美麗』。」
「China大寫是中國,china小寫是瓷器,瓷國之人安能不懂瓷?跟我走吧!」周婭說,即便沒有人,經常一句話便能在故宮裡為自己「撿到」不少聽眾。
如今周婭已經是故宮裡的「明星」。講解中,她始終把姿態放得很低,每一個專業解釋都會說清楚出處,更多是以一名志願者的視角來與大家分享博物館的美好。
「陽光周老師」
周婭的微博、微信備註是「陽光周老師」。一開始大家稱呼「周老師」,她很緊張,「不敢當,受用不起啊。」後來年輕人解釋現在老的少的都這麼稱呼,跟「老師傅」是一個意思,周婭坦然了。
除了國學課和志願講解日,周婭更多是在家裡看書、寫字、做課件,約幾個好友一起看展覽,也會受邀去學校給孩子們講博物館的故事,給一些機構講中國瓷器或者中國繪畫,「都是公益講座。」
「作為博物館的志願者,我們做的就是文化普及工作,我和你一起分享、一起感受,過程中你也就學會了怎麼看、學會了如何欣賞,更主要的是你把走進博物館作為生活的一部分了。」周婭說。
從事金融工作的年輕人山石,幾年前帶外地的朋友逛故宮,無意間被正在武英殿講解中國繪畫的周婭吸引,從此愛上了故宮。從一開始的分不清鈞窯、汝窯,到如今對故宮的藏品如數家珍,山石說,「是周老師讓我愛上了故宮。」
「每天特別忙,但特別充實」,如今也在故宮做志願講解員的山石,與那些曾經廝混的「牌友」已經「失聯」多年。「在這裡待的時間越長,內心越豐富,人也變得越來越謙和了。」
15年來,做志願講解員的周婭不僅收穫了一大批粉絲,更深深影響著他們的生活。
一起學習國學的王充夫婦與周婭既是同學又是朋友,經常一起結伴旅遊。王充說自己剛退休時喜歡跟老戰友老同事聚會、喝酒,但時間長了也覺得很沒意思。在愛人的帶動下,「加入到了『周老師』的隊伍裡。」他說,周婭不像一個70歲的人,她的思想是多元的、開放的,她始終在學習,並且用自己的視角去感受和思考,「跟周老師在一起,我們的老年生活變得豐富、富有。」
「被別人惦記、喜歡是一種幸福。」令周婭格外欣喜的是,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到志願講解員的隊伍,他們懂外語,懂技術,知識更加豐富,他們有頭腦、有活力,更有魄力。「為了講好一個展覽,他們可以立刻飛往當地去親自體驗。」周婭用了四個字:「後生可敬!」
「過兩天我要跟幾個年輕志願者一起重返義大利,再次去感受『義大利與文藝復興』。」周婭俏皮地笑著,「我要趁著他們還帶我玩,我還能走得動,趕緊走。」
「周老師,我今天特意過來看看您,也正好跟您匯報匯報,可兒這次歷史考得特別好,她說答題時腦子裡都是您講解的樣子。」周三中午結束了阿富汗大展的講解,周婭躲開粉絲,走向東華門方向的僻靜小路,這是她每次回家的必經之路,突然一個年輕媽媽的聲音把她拽住。
沐浴在東華門溫暖的陽光下,滿頭銀髮的周婭笑了。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