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一年級本科生小劉在語言與文化課後發來郵件:今天我們再次提到了漢語是唯一的表意文字,直接參與語言的構建,而日語的假名和韓語的諺文都是拼音符號。這一論述給我很大觸動,使我既有「悟」又有「疑」。我以為,表意文字構建的語言的一大特點,即依賴視覺的閱讀在語言的理解和傳承中作用很大。比如一篇較為淺近的文言文,將書面文本交給初學者閱讀,也能解得八九不離十,但是如果讀給初學者聽,八成是聽不懂的。而在我自己學習英語的過程中,有時英語小說我看不下去,而內容完全一樣的有聲書我卻可以順暢地聽下去;反之中文歌曲和中文小說的有聲書,我卻經常聽不懂,因為同音的字詞太多了,很容易混淆。
以這種理解,我也可以猜測梵語、藏語的佛經「繁」,而中譯本「簡」的原因:在以口傳為主、需要大量辯論的文化中,語言必須為口語聽說服務。在口語環境下線性形式確實更清晰,想要在口語中準確表述複雜的思想,讓語法複雜化、「精確化」是合理的。書面經文是對口傳的記敘,這也和拼音文字相輔相成。而在中國,和尚念經嘰裡咕嚕的,並不能讓我聽明白,但我可以基本看懂書面的中譯經文,並從簡明的短句中產生一些有趣的聯想,這種書面視覺傳統和漢語使用表意文字有明顯的關聯。
但是,如果漢語確實很依賴書面表達的話,會產生一些問題。任何一種語言都要應對口語交流的情境。語言可以無書面文字,但是沒有口語交流的語言還叫什麼語言呢?如果按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裡的說法,中國的鄉下人時常是不識字的,同時他們的生活也不太需要書面語言,那他們必然要發展一套屬於自己的口語體系。我不否認口語與書面語一定互相滲透,口語會對書面語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同一民族的口語和書面語有同源的文化基因,但既然中文是表意文字構成的,它的書面語和口語的分離會不會較其他語言程度更深呢?
學生問得好。我們就來談談口語和書面語的關係,以及漢字怎樣處理這種關係。
無論哪一種語言,口語都是相對簡單的,書面語則複雜得多,這是因為:
1.延時和即時。書面語有時間斟酌修飾,口語是即時的,無暇修飾;
2.低語境和高語境。書面語只有文字,大部分信息要靠語言形式表達。口語有充分的語境信息,大部分的理解是從非語言信息中獲得的。
3.正式與非正式。書面語較為正式,對語言規整的要求比口語高。
4.傳播導向和非傳播導向。書面語具有很強的傳播導向,它幾乎就是為傳播而生的;口語具有很強的非傳播導向,它帶有隱私性。
5.強異質性和弱異質性。由於文字記錄口語,所以口語總是影響書面語,然而大量書面語的產生都是自洽的,並不是對口語的記錄,相反,許多較為正式的口語表達都受書面語的影響,例如課堂裡的口語。由此看來,口語和書面語相互影響,都具有異質性。相比較而言,口語的異質性較強,口語深受書面語的影響;書面語的異質性較弱,除了網絡聊天,我們基本上只能在完全記錄口語的錄音記錄裡看到口語的影子。
漢字是表意字,漢字的表意表面上擴大了書面語和口語的距離,因為表意字並不複製口語的詞音,但實際上漢字拉近了兩者的距離。這個拉近,不是拉向口語,而是拉向書面語。
漢字深深地介入了漢語的構成,甚至成為漢語存在的基本條件。漢字在處理它與漢語的關係中表現出很強的自我目的性。一方面,它用自由的組合不斷創生大量書面語詞彙,使得字組成為書面語詞彙的基本成色;另一方面,它用強烈的修辭意識組織書面語的句法,用「因字而生句」構築書面語句法的基本活動板塊——句讀段。
在拉近口語和書面語距離時,漢字又用很強的本位觀念將漢語口語書面語化。由此造成漢語普通話深刻的漢字性和雅言性。中國各地方言都無法用漢字書寫。沒有任何方言有獨立的文學傳統。費孝通說「中國社會從基層上看去是鄉土性,中國的文字並不是在基層上發生。最早的文字就是廟堂性的。」漢字及其說解具有很強的意識形態屬性。
漢語的這種字本位傾向很容易將漢字的在場掩飾為漢語的在場,將漢語中的漢字因素誤解為漢語自身的結構現象,造成文字對語言的遮蔽。
而換一個視角我們更應該說,漢語的這種字本位傾向將漢字的在場表達為漢語肌理的在場,用漢語中的漢字因素模鑄漢語的結構,形成漢語句法深刻的漢字性和漢字意象深刻的語言性,文字與語言互為表裡,互相塑造,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