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羶」中,賈寶玉和林黛玉有一段對話,細品之下令人不禁拍案叫絕。
這一回主要是說賈府的幾門親戚都往賈府中來,有李紈的娘家寡嬸帶著兩個女兒李綺李紋,邢夫人的兄嫂帶著女兒邢岫煙,鳳姐之兄王仁,薛寶釵之從弟薛蝌帶著妹妹薛寶琴,四家人剛巧一起進京。其中李紋、李綺姐妹,邢岫煙和薛寶琴這四人,又都是年輕小姐,到了賈府,自然受到大觀園中眾人的歡迎。於是大家攛掇寶玉去給老太太說留下四人都住在大觀園內。
誰知這薛寶琴是四人中最為出色的一個,模樣、性情都是最高,賈母一見就喜歡的不得了。「立逼王夫人認了乾女兒」,留在自己身邊住著,就連捨不得給寶玉的翠羽鬥篷也單給了她。一時之間,在賈母處薛寶琴的風頭似要蓋過寶黛二人了。
這時候,大家似乎也看出賈母格外喜歡寶琴,所以故意開寶玉和黛玉的玩笑。
原文: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
大家都知道賈母是如何喜歡寶黛二人的,如今來了個薛寶琴,風頭搶過了他二人。寶玉自然是不會有芥蒂的,在他心裡,「女孩兒自然是要多疼一些的」。可是林黛玉的小性子寶玉很清楚,所以大家的話一出,寶玉最是緊張,生怕黛玉惱了寶釵和湘雲,又怕黛玉心中真的失落。可是後面寶釵的話和黛玉的行為卻令寶玉完全沒有想到。
原文: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
黛玉這次的反常讓寶玉「暗暗的納罕」,於是,等眾人都散了,寶玉迫不及待的要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就有了下面這一段對話。
原文: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寶黛的這一段對話,真可謂是神交,就算旁邊有人聽著,估計也是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他們兩個在說什麼。
「孟光接了梁鴻案」,說的是「舉案齊眉」的故事。表面上看,這裡只是借了《西廂記》裡的一句詞,而這偷看西廂也是寶黛二人獨有的記憶:那年桃花盛開,一陣微風輕過,花瓣落在了石頭上,落在了寶黛二人的濃情蜜意裡,落在了那本叫作《西廂記》的書頁上。一句戲詞,且不管旁人能不能懂,至少黛玉懂了。她不但懂了這句戲詞,也懂了寶玉的疑惑,一切不必深言,只一個眼神足以。
寶玉疑惑黛玉和寶釵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好了,於是借用「孟光和梁鴻」來問她倆什麼時候成了「舉案齊眉」的好姐妹。黛玉自然明白,所以,她回答:「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 於是,將病中與寶釵交心之事,將寶釵送燕窩之事,將之前行酒令說露西廂詞之事,都一一告訴了寶玉。寶玉又說:「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從第二十三回,寶玉對黛玉深情表白「你放心」三字之後,這二人的心中再無芥蒂。這一段對話,真是飽含了這一對小情侶的太多甜蜜。裡面有無用多言點到為止的默契,有別人並不能體會的幽默,更有他們那些甜蜜幸福的回憶。此刻的寶黛該是極幸福的,這種彼此心中互相交融的感覺滲透在他們生活的點滴中。有愛人如此,寶黛一生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