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何若杯酒笑談詩,ID:xueshuaizh】經微信公眾號授權轉載,如需轉載與原文作者聯繫
《五柳先生傳》,是東晉時代的文學家陶淵明所作的一篇散文,一般多認為是陶淵明先生的自傳文、自畫像。南朝梁代的蕭統,也就是世稱的「昭明太子」,在其所著的《陶淵明傳》一文中也說到:「……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時人謂之實錄。」
家裡的小朋友既然已經學過了《桃花源記》,就沒有理由不再學這一篇《五柳先生傳》啊。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
文章開篇,即講先生來歷不明,姓名不詳,籍貫出身更不可考。在這個最為講究名門望族的東晉年代,先生自然是一位隱姓埋名的隱士了。
這倒叫我想起了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我是貓》一書中的開篇。
翻譯一:「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
翻譯二:「我是貓,無名之輩。」
【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
只是因為住宅旁邊有五棵柳樹,於是就自號「五柳先生」。這種「人以地名」的字號,是真正澹泊的境界。
而向上追溯兩百年,東漢末時的諸葛孔明先生,居臥隆中,自號「臥龍先生」,而所居住的山崗被時人稱之為「臥龍崗」,乃是「地以人名」。兩者相較,「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一語,放在五柳先生身上,似乎顯得更為合適一些。
而陶淵明先生在《歸園田居》詩中亦曾有句:「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看來,還真是有柳樹繞宅呢。
【閒靜少言,不慕榮利。】
「閒靜少言」,是外觀表象。「不慕榮利」,是內心寫照。
男子,使用「閒靜」一詞。女子,則用「嫻靜」一詞。
「榮」者,名譽也。「不慕榮」,這是「不求聞達於諸侯」之意。「利」者,利祿也。「不慕利」,這是「不為五鬥米折腰」。於是,陶淵明先生在彭澤縣令任上辭官而去,歸園田居。
而世上真正能夠做到淡泊名利的又有幾人呢?
於是到了元代,薛昂夫在一曲《塞鴻秋·功名萬裡忙》裡面這樣唱道:
功名萬裡忙如燕,
斯文一脈微如線。
光陰寸隙流如電,
風霜兩鬢白如練。
盡道便休官,
林下何曾見?
至今寂寞彭澤縣。
是啊,真正灑脫掛冠的,何曾得見?相反,更多的上位者或許都在用「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給自己的保身全生之道找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吧。
【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先生雖然「閒靜少言,不慕榮利」,但是並非沒有志趣,並非「形同槁木,心如死灰」。下文便提到了先生的三項志趣。
志趣其一,「好讀書」。先生讀書的特點也與世人不同。世人多以「學而優則仕」為目的,先生則是以「會意」、「欣然」作為精神享受。
世人讀書的方法,或「務於精熟」,或「觀其大略」。據《魏略》記載:「諸葛亮在荊州,與石廣元、徐元直、孟公威俱遊學,三人務於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
而五柳先生則是「不求甚解」。讀書或有所得,或有真知,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又與前文的「閒靜少言」兩相呼應。
【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志趣其二,「性嗜酒」。所謂「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不過,陶淵明先生沒有飲茶的習慣,卻有飲酒的嗜好。而且,每次醉酒之後,陶淵明往往都詩興大發,詠詩抒懷並將之寫下,待到第二天清醒之後再行修改潤色。
如此,陶淵明寫下的詩稿積少成多,將其中的20首編為一組,詩為《飲酒二十首》。其中,最為世人所廣為傳頌的,應該就是下面這首了吧。
《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
「環堵蕭然」,也就是「家徒四壁」。
「不蔽風日」,是說明牆壁也已經是千瘡百孔了。不過,此處沒有提及屋頂的情況,想來也好不到哪裡去。就像唐代詩人杜甫一般,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裡面寫到屋頂的茅草被秋風捲走,待到大雨來時,結果便是「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短褐穿結」,也就是粗布短衣,衣衫襤褸。
「簞瓢屢空」,這是飲食短缺的情況。孔子在評價弟子顏回的時候,這樣說道:「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陶淵明先生簞食瓢飲,亦能自得其樂。想來陶淵明的曾祖、東晉名臣陶侃,在手握八州軍權、麾下十萬精兵之時,鐘鳴鼎食之際,亦能秉持其心吧。
【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志趣其三,「著文章」。其目的也不是向上位者獻文而求取功名利祿,只是「自娛」而已。其中自有樂趣,忘懷得失。唐代杜甫也在《偶題》一詩中這樣寫到: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而十九世紀的美國詩人朗費羅曾經寫過一篇名為《得失》的詩:
When I compare
What I have lost with what I have gained
What I have missed with what attained
Little room do I find for pride
譯文如下:
當我對比
我所獲得與我所失掉
我所錯過與我所達到
發現沒有什麼可誇耀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
結尾是一個簡短的評論,使用「贊曰」起首。就像司馬遷作《史記》,在每一篇的最後總要有一個「太史公曰」;司馬光作《資治通鑑》,文中多處有「臣光曰」;蒲松齡作《聊齋志異》,都要有一個「異史氏曰」。
黔婁,是戰國時期的齊國人,道家隱士,隱居於濟之南山(今濟南千佛山),鑿石為洞,勵志苦節,安貧樂道。
黔婁之妻所說的這句話,發生在黔婁死後。當時,曾子前來弔祭,看到黔婁停屍在破窗之下,覆以布被。由於布被短小,「覆頭則足見,覆足則頭見」。曾子於是建議:「斜其被則殮也。」想用對角線的方式來覆蓋黔婁的屍體。但是黔婁夫人卻答道:「斜之有餘,不若正之不足。先生生而不斜,死而斜之,非先生之意也。」
接下來,曾子又問:「先生之終,何以為諡?」 黔婁之妻在回答之中,就用「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來評價黔婁。「戚戚」描繪的是憂傷的樣貌,「汲汲」形容的是急切的追求。
仔細品味,古代文言文中的這個「於」字很妙。
「不戚戚於貧賤」一句中,「於」字之後跟著的是原因,是起由。「不汲汲於富貴」一句中,「於」字之後跟著的是目的,是結果。所以說,體味文言文之精微,其一就在於此了吧。
【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銜觴」是指喝酒,「賦詩」是指寫作詩文。而讀書與作文從來都是分不開的,於是,「銜觴賦詩」一詞就完美精煉的概括了上文中所提到的三項志趣。
無懷氏,葛天氏,都是傳說中的上古帝王。遠古治世,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之世,所謂「甘其食,樂其俗,安其居,重其生」,是原始共產社會,人性純真,世風淳厚,自然和諧。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陶淵明先生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其實,早在陶淵明於彭澤縣令任上辭官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從「有為」轉變為「無為」,從儒家的入世轉變為道家的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