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中國古典繪畫的空間問題,不少學者已經作了深入的探討,比如,劉繼潮先生所著《遊觀:中國古典繪畫空間的本體詮釋》一書就以「遊觀」來詮釋中國畫的空間觀察方式,革除了用西方視點來看待中國古典繪畫空間的弊端,作者劉繼潮認為,「觀」是以「天人合一」為內涵的一種觀照方式,即在自然條件下創作主體對自然的觀照,它是中國傳統繪畫區別於西方繪畫,並形成寫意性繪畫方式的源泉。中國畫以「遊觀」的方式,構建出獨特的繪畫空間結構。
這本著作還觸及到了書畫空間的另一極——書法藝術的空間問題,儘管書中並沒有對書法藝術的空間問題展開詳細的討論,但仍給予筆者以有益的啟發。關於書法藝術的空間問題,因討論較少,亦不太為人重視,相關研究文章不多見。本文試圖從中國傳統哲學的立場出發,對其作一初步的論述,並期望引起理論界的注意。
一、書法空間具有鮮明的精神性
中國書法藝術的空間結構極為獨特。它既不同於西方繪畫的那種焦點透視空間,同時也與中國古典繪畫的空間結構不盡相同。從形態上看,書法的空間結構首先顯示出一種音樂性的節奏感,正如唐孫過庭所形容的「像八音之迭起」。這與書法的表現方式有直接的關係。與繪畫不同,書法的表現不能僅停留於物象的呈現上,還需在「取象」的基礎上進行抽象,書家眼中之山川草木、行雲流水,不能像畫家那樣直接以具體形象表現出來,而須將眼見之物提煉、概括,從中剝離出內在的蘊涵,再融入到書法的點畫當中。
漢字本身是一個沒有閉合的方形空間,其「殘缺性」為書法表現提供了無窮變化的可能。在書寫過程中,書者通過變化多端的筆法,如中鋒、側鋒、藏鋒、出鋒,在運筆過程中通過輕重、緩急、抑揚、頓挫的變化,再加上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形成的疏密關係,形成書法作品形態的無窮變化,由此造成書法空間的節奏感和音樂性。以王羲之《蘭亭序》為例,從第一個「永」字到最後一個「文」字,不僅每個字結構優美,同時由於其空間的巧妙組合,使全篇氣脈相通,前後相連,筆畫連綿飛揚,「似斜反正」「若斷還連」,清俊瀟灑。讀《蘭亭序》,如同聆聽一首高妙的樂曲,回味悠長。再如懷素的《苦筍帖》 ,筆法圓轉靈活,筆勢連綿,字勢飛揚騰躍,其空間結構安排如交響曲般氣勢磅礴。
在中國古代書家看來,字跡與人的精神氣質是密切相關的的。所以,項穆在《書法雅言·形質》中有言:「若而書也,修短合度,輕重協衡,陰陽得宜,剛柔互濟。猶世之論相者,不肥不瘦,不長不短,為端美也,此中行之書也。」將書法形態與人之相貌相比況,在董其昌的書論中亦可見到,不過董氏進一步指出了內蘊於相貌、形態之內的精神:「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而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
張懷瓘在《書斷》中也將書作與人的性格與精神聯繫起來:「至若磔髦竦骨,裨短截長,有似夫忠臣抗直補過匡主之節也。矩折規轉,卻密就疏,有似夫孝子承順慎終思遠之心也;耀質含章,或柔或剛,有似夫哲人行藏知進知退之行也」。[3]從上述書論可以看出,與繪畫相比,書法的書寫過程與人的精神活動聯繫得更為緊密,書者的情緒會影響書作氣息的呈現,書者不斷微妙地改變著運筆的輕重、速度、方向和節奏,從而造成筆跡的個性化。人們常說的「書如其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的表述。
實際上,書法藝術空間的精神性不僅表現在具體的作品上,還表現在不時同期書法的總體風格上。所謂晉書尚韻、唐書尚法、宋書尚意、元書尚態、明書尚勢,固然是指不同時期的書風,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不同時期書法空間結構方式的不同。
二、書法空間蘊含著強烈的生命感
氣韻,是衡量中國古典繪畫高低的重要標準。一幅畫作缺乏氣韻,如同人沒有靈魂,缺乏生命力,書法也是如此。黃庭堅認為,書畫必須以「韻」取勝。南齊王僧虔《筆意贊》云:「書之妙道,神採為上,形質次之。」唐太宗《指意》中說:「虞安吉云:夫未解書意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自取拙,豈是書耶?」總的來說,書法之觀物取象不是照葫蘆畫瓢,而需要把握自然萬有中蘊涵的妙意,要體味萬物的自然流變,觀之於眼,會之於心,應之於手,從而創作出心手合一的作品。大自然中本身並無線條,從物象到線條的轉換全憑書家自己的心理體驗和主觀感受,以及對於書法技法的精深把握,因此,在書作中,觀者可體會到書者恆定的精神狀態以及書寫時的瞬時精神波動。如孫過庭所云:「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贊》則意涉瑰奇。」不同的作品會帶動書者情緒的變化,由此,書法與人的生命狀態也有了密切的聯繫。
漢字源於象形,是取象於自然的,它的形體暗合著某種物象,卻又呈現出一種抽象的形態。在書法萌芽、成長、成熟的過程中,意象總是起著統帥和總攝的作用。漢字的創造過程,也是意象思維的創作過程。意象思維為書法的置陳布勢提供了條件。蔡邕《隸書勢》中說:「鳥跡之變,乃惟佐隸,蠲彼繁文,從茲簡易。修短相副,異體同勢。煥若星陳,鬱若雲布。纖波濃點,錯落其間,若鍾簴設張,庭燎飛煙;似崇臺重宇,層雲冠山。」通過墨色的濃淡和字形變化,與空間組合的靈活運用,使書法作品宛如一個深邃和豐富的靈性空間,從中可以窺見承載萬千風景的大千世界。
而這,必須通過書法點畫的控制來實現。點畫在書法中的運用有利於書家對感性生命的把握,他可以通過書法的點畫痕跡傳達對自然的理解,「體現出大自然的運動之勢,在空間組合中展現出時間流動的特點。」[7]為體現這種運動之勢,書家在運筆中一波三折,一點數轉,一橫有順逆之味,一豎有枯藤之境,一筆有一筆之勢,一字有一字之奇。字與字之間形成一個有生命感的整體,筆畫間血脈通暢,筋骨相連,彼此互補,融為一體。正如笪重光所說:「筋骨不生於筆而筆能損之益之,血肉不生於墨而墨能增之減之。」
「永字八法」對書法的筆法作了如下解釋,例如,側法如「鳥翻然側下」,勒法如「勒馬之用韁」,啄法如「鳥之啄物」,策法如「策馬之用鞭」,掠法如「蓖之掠發」,等等。這些無不說明,書者的精神狀態和情緒、氣息對於書法創作的重要性,正如宗白華所言:「一條顫動不已的線,就是一條綿延的生命之流。」線條的朝揖、避就、向背、穿插、覆蓋、偏側、回抱、附麗都將原本靜止的漢字空間變為運動的空間,從而體現出強烈的生命感。再進一步者,則有將字與人的血肉之軀相比較的:「字有筋骨、血脈、皮肉、神韻、脂澤、氣息,數者缺一不可。」
既然每個字都具有筋骨、血脈,那麼,字形的動態也如有生命的人一樣充滿了生命感,因而,由變化莫測而又形態統一的字跡所組成的空間,就是一個具有生命力的空間。觀米芾的《多景樓詩冊》,結體展拓跌宕,長肥短瘦,縱逸多姿,其空間跳躍豪爽,生動活潑;看懷素的《自敘帖》,如飛鳥入林,驚蛇入草,縱橫恣肆,生命旺盛。
正因為追求書法空間的生命感,書家在運筆時,必須要「於聯絡處見章法,於灑落處見意境」。如果「散」或「結」,則被視作「患」、「病」。在運動的書法空間中,書家使字一氣連貫而又內含衝突,由此形成的張力,使書法作品既有氣勢,又與作者的精神狀態相通相連,從而洋溢出不可遏抑的生命活力。也正因為追求這樣的生命感,書家才會愈發偏愛快速流轉、動靜相間的書法形式,書法也從篆書、隸書,發展到草書、行書。特別是草書,最能體現出書者生命的激蕩與婉轉,而其書法空間也更加能凸顯出生命感。
三、書法空間與「道」的理想
書者把書法看作能與天地相通,道化玄妙的顯現,更由於漢字與易卦有天然的聯繫,所以同易卦一樣,「闡微顯幽,傳遞著宇宙的信息」,「立書法之象就是為了顯現神秘莫測的道」。因而,中國書家將書法的源頭溯之於「易」,後世更是賦予書法以「載道」的功能。唐張懷瓘《書議》認為:「言妙之意,出於萬類之表;幽深之理,伏於杳冥之間。豈常情之所能言,世智所能測? 非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不可議無聲之音、無形之相。」無聲之音,無形之相近於老子所言之「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似可把握,又難以把握,只有心與「道」合,才可領會其中真義。
與此相似,孫過庭也認為書法同自然之妙。他用充滿詩意的文字寫道:「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書者筆下的點畫組成的空間如同大自然一樣神秘莫測,人的精神與浩瀚的宇宙萬物由此建立了相契相合的聯繫,而「道」的精神也由此體現出來。
「道」的哲學以「逍遙遊」來作為擺脫實用的束縛,達到精神自由的手段,正如徐復觀所言:「尤其是莊子的藝術精神,是要成就藝術的人生,使人生得到如前所說的『至樂』、『天樂』;而至樂、天樂的真實內容,乃是在使人的精神得到自由解放。」「遊」體現出藝術家的逍遙心態和活躍的生命狀態,落實到藝術創作上,則表現為一種活境。不過,莊子認為,若想達到所謂「道」的境界,還必須有一種圓滿自足,與宇宙相通、相諧的狀態,若要達到這一狀態,就必須超越物質的桎梏,實現精神的自由。而超越和自由的重要條件之一是要求空間足夠開闊遠大。
書畫家之所以嚮往「遠」的意境,是因為「遠」可以突破現實的擾煩,脫離世俗的束縛,從而超脫有限的形色,追求無限的生命意境,達到如莊子所言的「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的精神境界。因此,意境也是「遠」在書畫空間上的實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書法藝術追求的不僅是一種活境,也是一種遠境。活境和遠境凝固在千變萬化的書法點畫當中,凸顯出書者內蘊的生命精神。「
右軍如龍」是評價王羲之的書法如龍在飛動,飄逸而灑脫,這是對藝術活境的精闢描述。張懷瓘評價張弘的篆、隸書法時說道:「其飛白妙絕當時。飄若雲遊,激如驚電,飛仙舞鶴之態有類焉。這也是一種活境。評價李斯的篆書,「江海淼漫,山嶽巍巍;長風萬裡,鸞鳳於飛」,則體現出一種遠境。張芝的書法「若清澗長源,流而無限,縈迴崖谷,任與造化,至於蛟龍駭獸奔騰拿攫之勢,心手隨變,窈冥而不知其所如,是謂達節也已」,既是一種活境,也是一種遠境。
莊子《天下篇》中說:「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道」之無形無垠,也昭示著藝術精神的無限性,「若不從現實、現象中超越上去,而與現實、現象停在一個層次,便不能成立藝術。」從書法點畫所組成的空間裡生發出來的意境可以超越現實,甚至生理的桎梏,從而達到精神的自由。無論是活境,還是遠境,都是書家觀照天地、合一物我的境界,它使宇宙生命和書家精神相融合,達到界破虛空、涵攝宇宙空間的最高理想。
文/陳明 版權歸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