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的變化
古代沒有的東西,現在有的,語言的表現就不同。如現代的飛機、拖拉機以及各種科學和工具,都是古代所沒有的,當然它就不同;還有些東西是古代有現在沒有的,因為古代有許多風俗習慣和工具,都是現在所沒有的,所以不可能在現代漢語中找出從前古老的詞彙來,這種大不相同的地方,大家都容易注意到。
但是,有些並不是大不相同,而是大同小異,古代的和現代的看起來好像是一樣的,可是真正仔細考察起來,卻並不一樣。為什麼呢?因為現代漢語是從古代漢語發展來的,兩者不可能有很大不同。
現在舉例來說:「睡」字不但現代有,古代也有,古書上的「睡」字似乎也好懂,也沒有問題。可是仔細一看,卻並不完全一樣。「睡」字在漢代以前,是坐著打瞌睡的意思,和躺在床上睡覺的意思不同。《戰國策·秦車》中說:蘇秦「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不止。」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蘇秦一面讀書,一面想打瞌睡,於是他用錐子刺他的大腿,他就醒了。這個「睡」就是打瞌睡的意思。因為讀書是坐著的,他並不想睡覺,而只是因為感到睏乏想打瞌睡,所以用錐子刺他的大腿。如果說他讀書時想睡覺,那豈不說他太不用功了。又如,《史記·商君列傳》:「衛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這句話是說衛鞅和秦孝公談話,秦孝公不愛聽他的,所以說孝公時時打瞌睡。這個「睡」字如解作睡覺就不對了。因為他們儘管是君臣關係,秦孝公也決不會如此不禮貌,竟躺在床上睡起覺來了。
所以,每一個詞的意義都有它的時代性,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換了時代後,我們就不能以老的意義去看它了。例如唐朝杜甫的《彭衙行》中有一句話:「眾雛爛漫睡,喚起沾盤餐。」是說小孩們隨著大人逃難,到了一個地方後,孩子們困極了,倒在床上睡得很香。如以漢朝以前的意思來講,說孩子們打瞌睡,那就不通了,因為要說小孩們打瞌睡,就不能睡得那麼香。
又如,「恨」字在漢朝以前,一般的不講作仇恨的意思,只當遺憾的意思講。在古代,恨和憾是同義詞。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說:「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這句話是說,劉備在世時,常談到漢桓帝、靈帝時寵信宦官的事,感到悲痛與遺憾。這裡的「痛恨」,不能用現在的「痛恨」來解釋,因為桓帝、靈帝都是漢朝的皇帝,諸葛亮怎能痛恨皇帝、罵皇帝呢。
▲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以學習外文的方法去學習古代漢語
古人學習一篇文章,強調把它從頭到尾地來熟讀和背誦。古人讀書從小就背誦幾百篇文章,重視感性認識。學校成立以後,尤其是五四以後,逐漸喜歡講道理,解放以後,更要求講規律。不管講道理和講規律,都是重視理性認識。
我認為單講規律,單講理性認識,沒有感性認識,是不對的。古人幾千年來學習漢語的經驗是講求背誦,這種讀書的方法似乎是太笨,其實並不笨。
現在有些青年說,古代漢語難懂,好像比外語還難懂。這話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古代漢語不會比外語難懂,可是其中也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說,我們要以學習外文的方法去學習古代漢語。學外文的經驗,首先強調記生字,還要背誦,把外文念得很熟,然後看見一個字、一個詞、或讀一本書,馬上能了解它的意思。最高的程度,就是看書不查字典,舉筆就能寫文章,說外語時腦子裡不用中文翻譯,隨口而出。
▲ 常記常背常用心
古代漢語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二百個常用詞,把它像學外文記生字那樣地記住,大有好處。不要記那些深奧難懂的字。從前教和學古代漢語的人都走錯了路,專記那些生僻的字。如那時小孩子喜歡找一個難懂的字去考老師,這樣做是沒有好處的。
古代漢語怎樣能懂呢?把很多的文章湊起來,加以分析、概括、領悟,就能懂了。如「再」當兩次講,就是從每一篇有「再」字的文章中去領悟它的意義是否一樣,當你發現所有的「再」字當兩次講時,你就恍然大悟,知道這個「再」字當兩次講了。所以這是領悟處來的、歸納概括出來的。因為它是客觀存在的東西,你從許多文章中加以研究、分析、概括,真的意思就找出來了,比查字典還好。因為字典本身有缺點,如《辭源》《辭海》《說文解字》等,都是以文言文來解釋文言文,看了以後仍不懂,等於白看了。
語音、詞彙、語法、文字
語音問題不大,因為我們讀古書不一定要學古人的讀音,但是我們也要知道古今讀音的不同。如「人」字,北京音讀「ren」,上海音白話讀作「nin」,文言讀「zen」。據我們的研究,古人「人」字的讀音和上海白話的「nin」差不多。這種東西對於我們學習古代漢語來講不太重要,古人讀音可以讓專家去研究,我們一般仍按北京音去讀,上海人就按上海音去讀好了。
語法比較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一種,我們過去教古代漢語常常有一種誤解,以為語法講法則,只要把古代漢語的語法研究好了就等於掌握了規律,完成學習古代漢語的任務了。其實不然,因為語法有很大的穩固性,它變化不大。如「我吃飯」,在古代和現在差不多。特別是比較文的話,如「抗震救災」,從古代到現在都一樣。語法變化不大,所以我們放棄了詞彙不研究,專去研究語法還是不解決問題。再說我們的前輩學古文,也不是從語法入手,他們都是念得很熟,能背誦,那時恐怕還不懂什麼叫語法,可是他們學習得比我們現在一般人還好。所以我們應著重在詞彙方面。
舉例來說,關於鬍子的問題,古人分為「須」「髭」「髯」三個概念。口下為「須」,唇上為「髭」,兩邊叫「髯」。關公的髯很長,所以叫「美髯公」。總的名稱,也可以用「須」字。我們現在沒有這樣豐富的概念,不管是上面的、口下的、兩旁的都叫作鬍子。概念的多少,分得細不細與時代的風俗習慣有關。「須」「髭」「髯」之分,因為古時男子多數留須,所以需要加以區別。現在我們留鬍子的人少,不需要分得這樣仔細,統稱為鬍子就可以了。還有,在我們古書上,豬、馬、羊、牛的名稱種類很多,就是因為在畜牧時代,對初生的豬、一歲的豬、二歲的豬的名稱,都需要分開,才能講得清楚。所以說,一個時代跟一個時代不同,一個民族跟一個民族不同,因此也就不能簡單地說古人的詞彙是貧乏的。這是講詞彙的第一個問題。
▲ 《水滸傳》裡的美髯公朱仝
關於古代詞彙,現在我們好像懂得,但又不一定真懂。要注意,有些詞,不要以為講得通就算對。講通了有時也會出錯。有時講起來似乎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其實不然,恰恰還有問題。「舉案齊眉」的故事是說從前的夫妻二人,丈夫叫梁鴻,妻子叫孟光,他們相敬相愛。孟光給她丈夫送飯,把盛飯菜的盤子舉得和眉一般齊。「案」只能解釋為「盤」,如果要講成桌子,那孟光一定舉不起來了。總而言之,對古人用詞,要有敏感,要仔細分析,要從大量的材料中進行概括,進行比較,通過自己的思考,把它弄清楚。單純地靠查字典,那是不夠的。
▲ 舉案齊眉
語法的學習
學習古代漢語語法,要仔細進行分析。賓語要提前,得有條件,那就是必定在否定句、疑問句的情況下。另外,賓語必須是代詞,如果普通名詞,那就不能提前。比如說「不騎馬」,就不能說成「不馬騎」。「知我」,不能說成「我知」,因為這不是否定句。如果學習時,忘了這些條件,那就容易出錯。
《論語》中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意思是不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只怕自己不知道人家。這句話中,「不己知」中的「己」字,提到了動詞前面,「不知人」的「人」卻沒有提前。這些地方都值得注意。語法方面有很多問題值得研究,有的可研究得很細。不妨再舉個例子。「之」和「往」有分別,「之」本來是「往」的意思,但從語法上看,「之」不等於「往」,其中有差別。「之」的後面可以帶直接賓語,而「往」則不能。比如說到宋國去,可說「之宋」,到齊國去,可說「之齊」,但不能說「往宋」、「往齊」。總之,關於學習古代漢語語法,因受時間的限制,不能多講。上面所講的,只想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也要注意學習語法。
學習的具體措施
學習語文是個反覆的過程,快了不行。如果只是講規律,不從感性知識方面入手,那是不行的。兩者應結合起來。剛才有人提了這樣那樣的問題,我想總的回答一句,就是學得多了,才能逐漸積累起來,積累多了,問題就解決了。要不然,一個一個問題解決,零星瑣碎,而且還達不到自己的願望。
那麼,究竟怎麼辦呢?我看要多讀些好文章。可以讀讀《古文觀止》,這書市面上有賣的,其中一共有兩百多篇文章,不要求都讀,可以少讀些,讀三五十篇就可以。要讀,就要讀些思想性較好的或自己愛讀的文章,最好能夠背誦,至少要讀熟此外還可念些詩,讀讀《唐讀三百首》。三百首太多,不妨打個折扣,也挑選些思想性好、愛讀的詩讀讀,讀一二百篇也就可以了。要讀得熟,熟能生巧。所以學古漢語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念三五十篇古文,一二百首唐詩。寧可少些,但要學得精些。
另外,要學些常用詞,這也很重要。關於常用詞,只要認真學,是容易掌握的。那些過深的詞,可以不必學它。如果要求高些,還可以念些較深的書,如《詩經》《論語》《孟子》。可以先念《孟子》,再念《論語》,這兩部書都比較淺。《詩經》稍難些,可以最後學。前兩部書可整個念,最末一部可以念選本。
在有個嘗試,小學生讀古文,準備他們學不懂,這沒有關係,只要熟讀了,慢慢地就會懂的。這些話與剛才講的要仔細地讀,好象有矛盾,其實這裡沒有矛盾,剛才說的那些,都是從較高的要求提出的。我們不要有懼怕的心理,因為古漢語中,一定有容易懂的地方。能懂一些,就會培養出興趣來。有了興趣,就能慢慢地讀通古文。北大的學生在學校要學二年,諸位不妨讀它三年或更長的時間。我相信你們是一定能夠學得好的。這也算是我對你們的希望吧!
來源|商務印書館,原文節選自《文言的學習 · 怎樣學習古代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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