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脊六獸特約作者:Leeeslie。
不久前《紐約時報》評選出21世紀迄今為止25部最佳電影,其中三部華語片上榜,分別是居第四位的《天註定》(賈樟柯 )、第六位的《一一》(楊德昌)、以及第十七位的《最好的時光》(侯孝賢)。
電影《一一》中楊德昌導演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敘事作風,對於鏡頭和場景畫面的調度可謂處處神來,光影轉換之間讓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實」:真實、踏實、厚實。
所謂「真實」,大景深呈現出的畫面,好像你我就置身於故事的現場,以旁觀者視角審視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切,沒有絲毫距離感,以致讓人望而生畏。所謂「踏實」,處處可見楊德昌的匠心,每個形象都塑造的血肉豐滿,那個婆婆好像你我每個人的婆婆,接地氣的情節與話語溫暖而又讓人熱淚盈眶。所謂「厚實」,故事以紅事開場,白事收尾,暗喻生死,從新娘腹中未出世的胎兒到離開人世的婆婆,寫盡了人生喜悲。嚼爛了的大道理不過電影中日常的一幀。
173分鐘對於一部電影來講或許過長,但楊德昌先生輕鬆平淡的娓娓道來卻讓我看盡了一生,從生到死的幾十載好似也就將近三小時的一瞬。影片就如一記溫柔的當頭棒喝,心中久治不愈的頑疾剎那間被擊潰被消解。 我也曾有那麼一瞬忽而感覺自己老了。
往往只有當我們被生活所困之時才會停下來去思考,那短暫陣痛過後又是否還能記得起生活的意義?洋洋一字一句認真的讀著本子上寫給外婆的話「我好想你,尤其是當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就在一個小孩子似懂非懂的真誠誦讀時,不禁讓人情緒失控,潸然淚下。
當婆婆在床上長眠不起時,家裡的每個人都對婆婆訴說過,媽媽(金燕玲)每天對婆婆講述著沒有什麼變化的日常(以至於終無法忍受煎熬而去山上參佛悟理,卻也不曾想到,自己也變成了婆婆,每天聽著僧人翻來覆去的道理);婷婷訴說著對婆婆的歉意與內心苦楚;舅舅用拙劣的言語說著金錢與生意;NJ(吳念真)訴說著工作中的失意,唯獨洋洋不願說,他不知道對婆婆講什麼,他說的沒錯,在他看來能與婆婆講的,她一定老早就知道了……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所求不得 ,五陰熾盛」謂之人生八苦。婆婆與世間行走幾十載,經歷世事變遷,早已看透了一切。而後輩們卻都還在經歷著各自不同的苦楚,事業、家庭、學業、情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無一可逃。
然而生活沒有重來的機會,即使重來,我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彼時彼刻,無論對錯,都是最恰當的決定。NJ借出差的契機與初戀同遊日本,在無數次的掙扎後,不論出於對家庭的責任還是什麼其他原因,就同當年一樣,還是放棄了與初戀在一起的機會,一句「我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人」或許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了罷。
讓人驚嘆的是當NJ與初戀在日本回憶過往時,鏡頭跳轉到NJ的子女身上,他口中所說的一切如今又原原本本的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婷婷約男朋友去賓館,胖子落荒而逃;洋洋才念小學,只因看到女孩子撩起的裙角卻萌生了最純潔而原始的愛意。不禁讓人感嘆歷史從來都是如此的相似。影片的英文名字「a one and a two」大概就包含此意了。
婆婆走後,媽媽也從山上回來了,就如媽媽所參悟到的,一切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事情遠非想像的複雜。生活便是如此,你我或許都曾在現實的泥淖中掙扎,然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等回過頭看,笑笑便罷,我們依舊看著太陽東升西落,一日三餐,簡簡單單,雲淡風輕,痛苦與仇恨原來可以輕鬆釋懷。
是非曲直、善惡對錯我們往往只能看透一半,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們似乎永遠都不能參透一切,就好像我們無法用眼睛看到自己的背影。「一一」,我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就像在小舅舅的婚禮合影時,後排的小姑娘偷偷的戳洋洋,可回頭看時卻不知道是誰戳了自己;又或是電梯口洋洋跑到人家正面去看她有沒有難過。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很多時候我們只能看到事情的一半。
楊德昌把自己的所聞所見所感都傾注在洋洋身上。於是,洋洋像是NJ,像是楊德昌,又像是藝術家或哲學家,他的一舉一動仿佛都暗示著生活哲理。被同學打小報告,被老師批評責罵,就像是生活中那些顯而易見的道理被世人扭曲,被忽視,被誤解;喜歡的女孩子會遊泳,便偷偷在家裡水池練憋氣,日後跳入泳池去嘗試,又像是在說真理要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一樣。
電影《一一》以其溫柔又霸道的講述帶給我深深的影響,時至今日,已滲透到生活方方面面。2007年楊德昌導演離開了我們,這部於2000拍攝的作品也成了最後的絕唱,同時也讓他獲得第53屆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獎。深刻、理性,強烈的社會意識,無愧於「臺灣社會的手術刀」的盛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