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我就怕水。
記得那時,二哥和三哥去河裡遊泳,我的職責就是坐在河沿邊給他們看護衣服。很曬,我依然不肯挪到樹蔭下,滿心光榮的使命感讓我無懼毒辣的陽光。實在熱的很,我就脫掉鞋子,把腳伸進水裡。
說來奇怪,那時我大概也就是四五歲的光景,小孩子哪有不喜歡水的?怎麼我從來沒有鬧過要下河裡玩?
我哥他們取笑我說因為膽小。
每次都把我惹生氣,可下次依然乖乖坐在岸邊給他們看衣服。
大概有十歲時,我和鄰居家的一個女孩一起玩,途徑村西頭的那條河。她脫掉鞋子,下了河。我站在岸邊,如今已經記不清當時腦海裡在想什麼,但最終我也下了水。涼涼的河水沒過小腿、膝蓋、大腿直到腰,真舒服啊!我再也不是膽小鬼了!
心裡正得意,沒留意腳下一滑,一條腿踩空了!
手忙腳亂中,向岸邊抓去。一把摳住了半塊凸起的石塊,胳膊使勁一用力,出來了。
坐到岸邊,看著水面上被衝走的小花,哭了起來。
那女孩以為我不舍那些花兒,就趕快跑過來把她手中的送給了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傷心的是什麼。
不是那些花兒,不是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懼怕,是我真的相信了我確實沒有勇氣,我是個沒用的膽小鬼。
就那樣,我在沮喪中讀完了小學。
要讀初中的那年暑假,我在姥姥家瘋玩了很多天,每天帶著小朋友鑽大舅家的蘋果園,偷偷的給他們摘還未成熟的蘋果,貓著腰,腳步輕緩,避開樹下呼呼大睡的姥爺。運氣好時,一人吃完了幾個酸蘋果,姥爺都還沒有醒;運氣不好時,還沒有摸到蘋果,姥爺的訓斥聲就嚇得我們落荒而逃了。
就在那年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就在我滿心期待升入初中,可以學到很多的新知識並且認識更多的新朋友時,和我一起長大並且準備一起讀初中的堂叔家的那個男孩淹死了,就在那條河裡,就在炎炎夏日酷暑難耐之時,就在我們都還沒有開始的人生起點。我看到爸爸那天夜裡臉色凝重一夜未歸,他和其他人一起商量著如何打撈還沒有浮上來的屍體,我聽的真切。
那是我童年的噩夢,對於河流,我更加充滿了厭惡和排斥。
加之一天天長大,男女性別觀念日趨明了,夏天仍然有很多男孩子去河裡遊泳,但我再沒有去河邊玩了。
不久,蘋果樹砍了,蘋果園沒了。
姥爺和二哥在堂屋門口下象棋,他耍賴悔棋,把原本勝券在握的二哥氣哭了。
姥爺送我上學,路上和人打招呼,把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我,一腿掃下來,把我的頭磕破了,我哇哇大哭,姥爺被姥姥數落了小半年。
姥爺去世,在我讀初一那年的寒冬臘月。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人生的無奈和絕望的基調,隱約可感人活著沒有什麼意義。
兩年後,爺爺去世,依然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在讀初三,早上被爸爸從學校喊去醫院,爺爺身上已是白布覆蓋。我很想掀開看看他的臉,很想把冰涼的手放在他寬厚的大手裡暖暖,很想聽他說等著爺爺給你做好吃的。可是,什麼都不可能了。
說不好是什麼原因,就從那一年,仿佛生命的底色就已定下。
這些年,始終未改。
高中、大學、參加工作、結婚生子,間或有些許快樂衝淡了內心的沉悶,在某些開懷大笑的場合時,那種「我是個正常人」的念頭也會一閃而過。貪戀人間,期待更好的人生並努力奮鬥,我多希望我是那樣有目標的一個人。
可我不是。
抑鬱到極點的時候,總喜歡盯著一個地方或一個人的側臉,心中暗自揣測:明天我還能再看到這些嗎?
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無法解釋明白。很小的時候,我喜歡不動聲色的觀察別人,想他們為何長成了不同的模樣,形成了不同的認知。
大學的時候,同宿舍的一個女生,每天晚上臨睡前都會給家人打十分鐘電話,繪聲繪色的向他們描述著她一天的生活,電話那端偶爾會飄出來陣陣笑聲。我坐在書桌前,感受著那種被家人時刻關注著的感覺,雖然羨慕,但我一點都不想要。
我想要獨自的人生,有愛和被愛。但更要有距離,有分寸。包括對家人。
這些年,我並不曾冷漠待人。相反,我很和善。但我依然想要自己的人生,不是人云亦云的那一種,不是隨波逐流的那一種,不是表裡不一的那一種,不是虛假美好的那一種,更不是被人安排的那一種,我想要真實的人生,任自己的性子活著的人生。
朋友勸慰:誰又不是忍痛而活著呢?
我知道,可我不想妥協。
我想要一個獨立的空間,讀自己喜歡的書,寫自己喜歡的字,學自己想要的知識,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踏實認真,全身心投入進去,人生就不苦了,也不累了。比如此刻,坐在電腦前敲了兩個多小時,儘管腰椎一個小時前已經開始疼痛,可是我依然不想起身,不想斷了思緒。
我不善與人交流,不愛熱鬧,不喜超過兩個人以上坐在一起聊天,再親密的朋友也不願展露無遺。可人生吶,總要有一個出口可宣洩,不然人就毀了,然後我就開始慢慢摸索寫字。如果人生一定要有個活著的支撐,我想這大概就是了!
你看過田地裡的墳墓嗎?一個個凸起著,昭示後人:人生就那麼回事罷了。撒手人寰之後,黃土一堆,啥也不是。我喜歡盯著他們看,想像他們活著的模樣以及埋進土裡之後的情景,那樣厚重的木棺,或早或晚也會腐爛成泥。那棺中的人,很快就是白骨一堆,身前身後事,不聞不問,一切歸零。
你看,與其美好之後的失望和不堪,倒不如連美好也一併拒絕。
如今,每次回老家,刻意會走姥爺姥姥和大哥墳前的那條道。從車窗外遠遠望去,那棵柏樹鬱鬱蔥蔥枝繁葉茂,越發凸顯得樹下長眠之人弱小無依,歲月就是這樣無情,它始終如河流一般,自顧自的往前走,不管身後之人如何哀求如何絕望如何痛哭流涕如何死去活來,它一點都不會心軟,不會感同身受。它讓我們深深愛著身邊人,卻也讓我們忍受著分離時的錐心之痛.
所有的顏色中,我最討厭藍色。
我恨河流,就如恨歲月一般。(常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