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甘肅日報 2009-04-03 08:40 編輯:宋犇
一
一條河藏在春秋的深草裡,冬天,它藏在沙裡;季節不會饒恕任何一個叛逆者,哪怕是一條終年選擇自己意志的河。一個獨旅天涯的人,想走就走到河邊,想坐就坐在深草裡。河,只不過是在製造欲望的間隔,不知是在考驗還是要鍛打一個人的精神,此岸與彼岸,僅僅隔過一條河面,有時是空空的河谷,有時是那柔軟卻像鋼鐵般堅定的水。
岸是草走的地方,所以,一個人正如一茬草,在河沿上佇立或走動,背影依然是一棵草。沒有什麼力量願意把這棵草的命運放大,草安然的是自身對於生命的短暫而持久的等待,草放大自己的生命,故每一秒鐘都足夠清晰,漫長,草在風中紛亂,人在思緒中紛亂,河沿上的背影總是很模糊,在淡遠的襯景中像記憶中的歲月,草的真實的來路,原亦是一串夢幻被鑲嵌在時光中。假若從河沿邊過來一頭牛、一隻羊、一群野馬、一些蝴蝶,當野花放出青春的氣息,秋氣突然要收走潮溼的草色,一定還會感覺到這個如草一樣在這裡沉思過的人,他紛亂的思緒正在那些草尖上行走,像吐著飛絮的棉,滑過露水和霜花。
草使用時間,比人更看重眼前。
河床是水走的路。所以,人真的比不上水,水想走到哪就走到哪,水的行走只能讓更多的人大發悲憫。水沉重地邁進而步伐竟是輕盈的,人所獲得啟迪的是自己永遠對自己的追逐,像一個人永遠跟自己賽跑,把自己莫名地要趕往一個未知的地方去,而未知到來了又是什麼呢?重複或重演。世上也許只要一本劇作就足夠模擬出其中的一切。可是,水總是要加入人的想像,一個行走者,常常像一滴水一樣隱匿在無數滴水匯聚的河道裡,它的無限憂慮清朗如倒映河面的藍天,沉痛的心遊走如雲,咆哮的聲音像午夜裡一道輕柔的嘆息。
最終,完全可以想像這個獨行者的模樣:一絲空飄飄的旋風疾馳而過,牛羊驟然昂起頭來,草忽然低下了去又揚起,一輪慘澹的落日在草叢深處燃燒,古渡口的一把鐵錨收起了叮噹作響的環鏈……野兔死了一隻,它的路停止了。
河沿上,三隻螞蟻在合力搬動一塊獸骨,一隻發出腐腥氣味的牛角,浸在一灘鹹水裡,正結著霜花,河流仍轟然作響。順流而下的逝水,忘情亦忘憂。遠方:沙灘、平原、城郭……一些已經到來的未來,在已知之中,只剩辛辣。
二
一個人沿著河流順流或逆流而行,應算不算兩條鐵軌?一條水鋪設枕木,不,規定方向;另一雙腳印替代枕木,指定內心的方向,河沉默,人也沉默,這是共同的黑夜在枕木上醒著,唯有「咔嚓咔嚓」的遠行聲起伏不定——這是人與河的共同狀態?一個人,一條河,是兩條河的並行,還是兩個人的合一?或許,是一段枕木與另一段枕木的連續平行或交錯吧。
追逐河流的人,只不過在追逐自己一生的夢想,是在一把經歷裡整合自己的趨向,是渴望一次完整地交付與完成,是自內心的願望被永遠地接納與承受,風景已成為精神的寫意,河流的拯救是對某個永恆的形象的祭奠,河流的放縱是對某種結果的放任,河本就不屬於人,但河以它的蒼涼養育智者,可在大浪淘沙中磨礪了中流砥柱,河與一株水草比,永遠是澎湃的力對一些弱小生命的呵護。水草是河的胎毛,被河水定向,河因此而前行不止。在前方匯聚汪洋,在後方支付水滴,河水的腥氣與胎毛的氣息一樣刺鼻,它來自魚,來自沼澤中的泥路和陽光對腐殖物的照射,河成為一架肢體,人走向那空曠的河谷,有一種本能的衰老感,如兩個空空軀體的對照,這樣的不確定的相約,平淡甚至無聊,可這樣的相見又註定為一種必然。不言的是河,不言是一種必然被所有生命繼承的美德。
縱然人可千年不動,滿眼的風沙依舊沉落於河水千年不息的濤聲。河在改造中變遷形貌,這使任意一條河都找不到歸宿感,漂流是河的本性,它甦醒於河的每一滴水中,沉沙鏽戟,卻未能深埋住一滴水的夢想,乾涸的河,水依然甦醒著,攀緣著細細的沙粒浮上來,在河床搖曳,使每個晨昏依然故我的分明。嘯傲江河的大水在河床中奔騰不息,又是怎樣帶著應有的體面與榮光?拒絕了河床的沉重!使那些沙和石頭在打磨的疼痛中放任呼嘯,河的激情慫恿著水的內力,修改了河,放歸了自己。在貌似災難的背後,河疲倦而安詳地攻克了自己的底線——河,永遠只是一個假想的深度。對一切可以容納的物體而言,它們的深度只是一個定數,一個難解的謎團。
疼痛的河只能從歷史的缺口中站起來,或者被深埋,準備那些考古的人群來發掘。河的遺址同樣流露出河的艱辛與輝煌。河,只是一類物體的姓名,我們像尊崇祖先一樣崇拜它感恩它,然而,決不可相信,吉祥的河流結束了命運的悲劇。
三
河的子孫眾多:魚類、水藻、船帆、溺死者的遊魂……遠一點的是兩岸的青草、河石、牛羊、農舍與漁村、坐在河灘觀落日的孤人。也許,就河而言,眾多的存在都因為依賴的關係結為寬容的鄰居,物及非物亦是鄰居,一條偶然湯湯而至的河,曲曲折折而不曾把歌哭常掛在臉頰上的河,就在暗示:存在是呈現,也是互為陪襯與裝點,甚至,各自成為精神領空中相對應的靈犀。
河與大地比,河是什麼?大地上的一截血管或是一腔腸子。人坐在河岸上,大地把這個人當做了石頭,把這條河當做一件抒情的載體,大地仍在河與石頭的身體上呼吸。石頭髮出心跳,河床在滔滔絮語。當一切都因生命的永續與速朽發出詰問時,大地仍從容地廓開自己的胸膛:那麼美的山!那麼美的草原與雪地!那麼廣袤深邃的平疇沃野……這裡,都有河的影子深藏著,河,是大地名詞中的一位麗人。
沿著河奔走的人,也許為一位麗人而身心交瘁地活著,但這位麗人一定有河的誘惑,即使投身河中,逐浪的河流亦是大地上的行走,河,是多麼幸福!然而在大地面前又多麼年幼,無邪。結網捕魚的人,將網撒進河面,也只是將網撒在一塊有點兒水域的地面上,可是這個人為此而勞碌終生,收穫了銀須、衰老和死亡的平靜。你會遇見數例類似這樣生活著的人,他們最後從大地上消失,不,是悄悄隱身於大地,仍在草尖上久久迴蕩著幸福的真切聲音。——人,終於像河一樣躺倒在寬闊的大地上,那是一種永久的溫暖,一種與恩怨徹底註銷的最有力的解放。四
一個人以想像的能力,使河誕生在紙背、版畫或印張上,但這早已與河無關了。河只是影響一個人內心的符號。只是,這個符號所佔有的空間太大,它需要足夠大的大地來承納,可見大地的氣量是誕生河的原胎,而一條河將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擺放在旁邊,這個人又得要多少氣量與之匹配?
無論多麼長的河,無論多麼寬的河,都不能因其長與寬丟棄渺小。渺小發自內心,是真誠的謙恭和自勵,這樣的渺小可以令一個偉大的詞突然閃耀一刻的聖潔。渺小屬於智者的情結,它不是擺弄類似如河這類象徵體的對手,也不是為了附和它,恰恰是遠行的精神留下一葉經歷世事的扁舟。
既然,心中有河,河貫中心,又何愁沒有足夠抵終點的腳力?河,是另一種魂魄,河已屬於那個精神上有執著願望的人,河已類似一個家,讓其所愛成為深水中的魚。河與魚,猶如愛產生愛、猶如生命養育生命,是惟有彼此才有彼此的延續!
河的另一重意義即過程。對於河,始點與終點的意義已經消解。如果一個人要找回始點,進而要抵達終點,於己,有一種可能,於河,卻顯得幼稚天真。那麼,一條河要閱讀自己呢,它能這樣指認自身的源頭和歸宿?假若一條河遇見了大海,就等於這條河葬身於海底,河的存在只從入海口以前的那個位置溯流而上。河有必要匯入海,加深氣度?然而,河就不需要自身形態的永恆了嗎?所以,總是有河,大地上,河流永不枯竭,它根本不是在以長度測量誰,而是測量自己——它要恢復自身存在的意義,它要暗示極細小的時間正匆匆而別,它要讓那些具有仙風道骨的智者,盤點一下塵世的光陰和蕪雜,它在告訴追逐流水的人,命運和滄海桑田是同義詞。
河的行走,說不定是在開啟一條前所未有的去路。這路上必有去者與來者。他們在追問時不期相遇過,問題是那清澈的水給不給機會。可問題像水一樣呈現給每個人,過路者因此可獲得些許榮耀或遺憾。許多人問過河什麼,河的作答只是流啊流,於是,你會看見河在季節裡一節一節的篇章,一如年夜裡潛行的火車,攜著亮光而去。
我寧肯變成一條河,闖入一片陌生的沙地,我將把我廢墟般的身子交給大地,在大地上貼緊身軀,哪怕是河床裡風乾的亂石,也要讓行者看清河道的真實,這是繞開現實後夢幻的又一次偷渡。(選自《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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