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爾克:我曾對一切虛擲我自己 | 一詩一會

2020-12-25 界面新聞

賴納·馬利亞·裡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奧地利作家,20世紀最偉大的德語詩人之一。上圖為畫家Helmuth Westhoff於1901年創作的裡爾克肖像。

裡爾克曾說:「一個詩人手上必須有兩支筆,一支寫詩,一支寫信。」在中國,裡爾克的書信和散文作品比他的詩歌更早受到矚目。最先進入讀者視野的,是1938年由馮至翻譯的《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書中內容雖是信件,話題卻緊密圍繞詩歌的創作和人生的意義,更令人著迷的是裡爾克詩意的語言,用馮至的話說,「色彩的絢爛、音調的鏗鏘,從頭到尾被一種幽鬱而神秘的情調支配著。」這本書隨即成為廣大詩歌愛好者的必讀之物,並進一步影響了中國新詩的發展。

《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創作於1903至1908年,回溯起來,當時的裡爾克剛剛踏入法國。儘管人生地不熟,裡爾克卻有幸結識了雕塑家羅丹,並成為了他的私人秘書,後來又認識了知名畫家塞尚。朋友們的思想和觀念開拓了裡爾克對現代藝術的認知,同時啟發了他的詩歌創作。在裡爾克1907年出版的作品《新詩集》中,人們已經可以看出其詩風的變化——少有來自詩人主觀的、內心的傾訴,更多的是用精準的語言描繪生活中的客觀事物。譬如,在代表作《豹》中,詩人用特寫鏡頭般的觀察,刻畫了一隻豹子在欄杆前踱步的姿態,從它的四肢如何起落、眼眸如何開合,直到逼近豹子的內部世界。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裡爾克被迫離開法國。1919年,他從慕尼黑前往瑞士,在那裡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幾年。在這裡,裡爾克迎來了創作生涯的另一個高峰,完成了著名的《杜伊諾哀歌》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晚年的詩人放下了「事物詩」,再次從自己的視角去探尋人類生存的目的和詩人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裡爾克的作品不斷被國內外的學者、翻譯家譯介,市面上的版本各有千秋。近日,由臺灣旅美詩人秀陶所譯裡爾克代表詩作選集《最好的裡爾克》又為中文讀者增添了一個新的版本。秀陶認為,過去無論是名家的、大詩人的翻譯,選譯的或是全譯的,多少都有錯譯或不通順之處。這一方面是因為各譯者的領悟不一,很多人又在翻譯時顛倒詞字、割裂文句以便趁韻;另一方面也是由於裡爾克的原作本就思路曲折,層次複雜,用字多偏罕。

據秀陶稱,這本《最好的裡爾克》是他在仔細研究過德文原版和各類中英文譯本後,完全參透才下筆的,寫出來的中文也力求通順易懂,因此,原作中的音律韻腳並不在翻譯的考量內。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從中選取部分詩篇,以饗讀者。

《最好的裡爾克》
[奧地利] 賴納·馬利亞·裡爾克 著  [美]秀陶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0-09


時辰之書(I 36)

神呵,要是我死了,你怎麼辦呢?
我是你的水罐(要是我破碎了呢?)
我是你的飲料(要是我腐敗了呢?)
我是你的衣衫,你的行業
失去我,你也失去了意義。
沒有了我,你將無家可歸
無溫暖親切的奉迎。
我是你的絨鞋
將自你疲乏的雙腳脫落。

你的大衣也將跌下。
你的顧瞥,那投於我溫暖的
頰上的,仿佛歇在軟枕上的,行將
枉然無盡地尋索——
且一似夕陽一樣躺落
於異鄉山巖的膝下。

你怎麼辦呢,神呵,我焦急不安哩。
 

秋日

主呵,是時候了,長夏已逝。
現在投你的影於日晷吧
並在草原任風奔馳。

命最後的果實成熟;
或再賜予它們一二南國的麗日,
迫使它們成為豐滿
且將甜蜜軋入它們的酒汁。

誰尚無屋,將不再為他建造。
誰尚無伴,將讓他永遠孤獨。
將無眠、閱讀或寫長長的信
或當落葉飄零時
去街上無休止地躑躅。
 

——巴黎植物園

它的視覺因長掃視鐵欄
而睏倦得什麼也再難看見
在它,仿佛就是這千支鐵欄
鐵欄的另邊沒有世界

柔軟而有力的步度
重複地轉著極緊湊的圓圈
就像繞著一個圓心的舞蹈
中央一個巨大的意志被麻痺

只是有時它眸子的簾幕
無聲地開啟── 一幅景象進入
穿過肌腱緊繃的四肢
進入心室而了無蹤跡。
 

羚羊

真迷人,怎麼兩個字能
達到那樣純粹韻律的和諧
而且脈搏樣隨你的身體跳動?
在你的額頭桂枝及弦琴升起。

你移動的身影便是
一首走動的情歌,歌詞
輕如玫瑰花瓣落在那人的眼上
而他才剛放開書合上眼。

緊張時仿佛每隻腳都是槍
槍膛中填滿了跳躍而未擊發
而你的頸穩穩地承著頭,傾聽

就像是嬉水的少女
驚聞林中有了異響而回望
水波在她的臉上反光。
 

天鵝

終日孜孜營營沒完沒了
我們的像是被捆綁而掙扎的生活,
一如天鵝笨拙而蹣跚的步調

而死亡──即是放棄一切
一似他放棄這立身於其上的旱地
他立意地投身入──

水中,而水也欣然地承接他
他乃似滿足地划去
一波復一波在他後方展開;
他無盡的堅定而自信
堂皇而又嫻熟地
鎮定而又謙恭地遊去。
 

詩人

時辰,你怎麼那樣快速地飛離我
你翅翼的拍擊打傷了我,
今後我將以我嘴述說什麼?
以我的日,我的夜?

我沒有親人,沒有家
沒有居處以資我容身。
我曾對一切虛擲我自己,
它們都變得富裕,乃能浪費我不已。
 

音樂

音樂,雕像的呼吸。或者
圖畫的沉默。你是語言終止處的
語言。是時間
直立於心意的消失處。

為誰而感受?呵你將感受
轉化為……聽得見的風景。
音樂,你這個怪人,你是空間,遼闊過
我們的心境。比我們心的深處更深
而且超越了我們的極限,向外洶湧——

最聖潔的告別;
那兒,一切的內在圍繞著我們
如一貫的地平線,如
空氣的背面,
純淨,
碩大,
不可定居。

本文詩歌部分選自《最好的裡爾克》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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