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一個世紀中,鮮有詩人的一生過得如謝默斯·希尼一樣順利而輝煌。正如希尼在55歲接受《巴黎評論》的訪談時所說,他的幸運不僅體現在詩歌的創作上,亦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我把自己能找到一條走進詩歌寫作的門徑視為幸運。然後是我的早期作品贏得了讚賞,還有我人生的方向和身份隨之而來的穩固,與愛情協調發展——我把它視為真正的賜福。當然,這一切還有友誼、家庭美滿和心愛者的信任。」
1939年,希尼出生於北愛爾蘭德裡郡的一個虔信天主教的家庭,自小接受正規的英國教育,1961年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于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英文系。此後,他曾當過一段時間的中學教師,同時閱讀大量英國和愛爾蘭文學,並漸漸轉向自由寫作。1966年,希尼出版了第一部詩集《一個博物學家的死亡》,立即引起轟動,之後的《通往黑暗的門》《越冬》《北方》等十餘部詩集也保持著良好的成績。除此之外,希尼還是英語世界最重要的詩學批評家之一,與約瑟夫·布羅茨基並駕齊驅。
儘管出生於英國統治下的北愛爾蘭,接受傳統的英國教育長大,希尼在文化和信念上卻始終以愛爾蘭為中心。血緣、身份和宗教方面的分裂與矛盾構成了希尼詩歌中引人注目的線索,而他也常常將自己真實的生活經驗納入寫作之中。1995年,希尼因「其作品飽含抒情之美以及對倫理的深刻理解,凸顯了日常生活的奇蹟和歷史的現實性」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被稱為「繼葉芝之後最偉大的愛爾蘭詩人」。
近日出版的詩集《一個博物學家的死亡》收錄了希尼的一百首詩,但與過往的作品集不同,這部詩集的編選者是希尼的家人和親友,包括他的妻子瑪麗,子女邁克、克裡斯和凱薩琳等。因此,書中囊括的不只是備受讚譽的名篇,還有一些對個人具有特殊意義的作品。這些作品涉及詩人與其所愛之人的生活和記憶,從某種意義上,也是了解詩人的人生和思想最重要的窗口。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中選取部分詩作,以饗讀者。
《一個博物學家的死亡:希尼詩100首》[愛爾蘭] 謝默斯·希尼 著 羅池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0-01
腳手架
工匠們在動手建造之前要仔細把腳手架檢查一遍:
確保踏板不在忙亂時鬆掉,加固所有梯級,並擰緊螺帽。
但完工之後一切都會拆光,露出那些堅實牢靠的石牆。
所以,親愛的,若是你我兩人之間的舊橋像要離析分崩,
別害怕。不妨讓腳手架倒落,但我們築起的石牆有十足把握。
個人的詩泉
致麥可·朗利
小時候,誰也不能叫我離開水井以及裝了絞盤和鬥桶的老泵站。我愛那幽黑的井底,深陷的天空,水草、真菌和溼苔蘚的氣味。
磚廠有一口井,蓋著朽木板。我品味過當繩索放盡時水桶墜落的洪亮撞擊聲。那深深的井底連影子都看不到。
幹砌石渠底下有一口淺井卻像個水族館一樣繁盛。若你從鬆軟的草層撥開長長根莖便有一張白臉龐在井底浮現。
其他水井則有回聲,把你的呼喊帶著全新的樂音返還。有一口很是嚇人,蕨草和高大的毛地黃叢中突然竄出一隻耗子砸散了我的倒影。
如今,若還去挖尋根底,探摸黏泥,像瞪著大眼的那耳喀索斯去凝視某個水泉,那就有損成年人的尊嚴了。我用詩歌來察看自己,並讓黑暗回聲共鳴。
譯註:
[1] 麥可·朗利(Michael Longley,1939-),北愛爾蘭詩人,希尼的同仁。
[2] 在古希臘神話中,赫利孔山(詩泉所在)的仙女厄刻(意即聲音、回聲)愛上了美男子那耳喀索斯,遭到拒絕後傷心而死,只留下聲音迴蕩;那耳喀索斯也遭到神罰,沉迷於自己的水中倒影,死後化作水仙花。
一杯水
每天早晨她都要來打水像一隻老蝙蝠跌跌撞撞:泵井的百日咳,提桶咣當和盛滿時緩緩漸弱的音符都在為她宣報。我回想她的灰圍裙,滿噹噹的提桶斑駁的白搪瓷,她那利嗓像壓水手柄吱嘎作響。每夜,當滿月升過山牆便從窗欞鑽進來,落進她擺在桌面上的水杯。我又回到那裡埋頭暢飲,並感念她杯上銘刻的訓誡,「飲水思源」,沒入唇間。
譯註:
[1] 詩中女子是希尼故鄉一個離群獨居的老婦,村裡的小孩覺得她像巫婆。
臭鼬
直立,漆黑,披著條紋和織錦,像葬禮彌撒上的祭袍,臭鼬的大尾標榜著臭鼬。一夜又一夜我期待她像一個訪客。
電冰箱對著沉默裡嘁嚶。我的檯燈在走廊之外漸漸柔和。小小的橘子在橘子樹上隱隱約約。我開始緊張了如一個窺視狂。
十一年後,我又再次撰寫情書,鑿開「妻子」一詞像陳年的酒桶,仿佛它纖巧的元音已曲變為加利福尼亞夜色中的
泥土和氣息。那美麗而無用的桉樹的辛辣味兒表明了你的缺席。一大口醇酒的後勁就像從冰涼的枕頭把你猛地呼吸。
而她就在那兒,熱忱而迷人的、日常的、神秘的臭鼬啊,神話了的,又非神話了的,嗅著我五呎之外的紙箱。
昨晚,這一切又重回,像一車煤你就寢前的動作頃刻把我掩埋,你的頭低低,尾翹翹,在底層抽屜尋找那件黑色的超低胸睡衣。
譯註:
[1] 北美臭鼬是郊區住宅附近常見的小動物,裘毛以黑色為主,背上兩側有寬大的白色縱貫條紋,額間或胸前常有花斑。詩中此處戲擬了紋章學的描述,如:躍立黑獅於條紋花底。
給邁克和克里斯多福的風箏
整個禮拜天下午風箏在禮拜天高飛,緊繃的鼓皮,吹散的麥糠。
我見過它在製作時灰溜溜黏糊糊的樣子,我拍過它在幹透了發白硬挺的時候,我還把舊報紙做的套圈粘上了它六呎長的尾巴。
但此刻它像一隻黑色的小雲雀扶搖而上,此刻它緊拽著腹下的絲線像拖起溼水的繩索打撈漁獲。
朋友說,人的靈魂和一隻濱鷸重量相當然而那在空中錨泊的靈魂,那垂墜又攀高的絲線,卻重如一道升向諸天的犁溝。
在風箏掉進樹林這條線失去作用之前把它抓在手裡,孩子們,要感受那顫動的、根深蒂固的、拖著長尾的悲愴的拉力。你們生而與之相應。來,站在我面前,抓住這種緊繃。
譯註:
[1] 邁克和克里斯多福是希尼的兒子,分別生於1966、1968年。
康威史都華鋼筆
「中號」,14開金筆尖,三道金圈勒著帶筆夾的螺牙筆帽,花色筆身上有個小小的長匙狀
泵動上墨杆店老闆向我演示,
筆鋒出鞘,請它在新開的墨水瓶裡享受第一次深潛,
黏乎乎的,稀溜溜的,把它插好然後找個角度慢慢地吸,
讓我們有時間一起觀看,不去管我們原定的傍晚時離別,
以及我在次日要寫給他們的書法:「親愛的」。
譯註:
[1] 希尼考上德裡聖高隆中學時,父母給他買了一支Conway Stewart鋼筆,這個牌子很受當時年輕人喜歡。
[2] 該廠鋼筆的招牌設計是把活塞上墨裝置的扳子做在花色賽璐珞筆身外側,略如長柄小圓匙狀,很精巧。
應時合拍
給希芙拉
能量、平衡、爆發:聽著巴赫我能看到你在多年後(遠在我應得的年歲之後)蹣跚學步的嬰孩已長成一個穩當的大姑娘。
你的赤腳踩上地板領我步步緊跟;一股力像從前我在我們家水泥地板初次感受的那樣升騰而起觸摸你的腳掌和腳踵並讓你在此處真正接地。
一部清唱劇將會成為你想要的東西:能量、平衡、爆發自由自在地揮灑但目前我們先應時合拍輕輕邁步,靜靜無聲。
譯註:
[1] 希芙拉(Síofra)是希尼的小孫女,當時2歲。
[2] 清唱劇(oratorio),又譯:神劇,多為宗教題材的大型音樂作品。希尼構思這首詩的時候正在聽BBC逍遙音樂會節目播放的巴赫神劇《復活》《升天》。
本文詩歌選自《一個博物學家的死亡:希尼詩100首》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