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頻、文字 | 馬青
近日,一篇數落父母的萬字長文在網絡上掀起不小的熱議。文章作者是一名留學美國的北大畢業生王猛(化名),他此前因為與父母的衝突已經12年春節沒有回家了,拉黑與父母的聯繫超過6年。
看到這個故事,我想起生活中知道的一個真實事情。一個年輕人,父母對他無比關愛,關愛的表現之一是從頭管到腳,但是父母卻還是失望地發現,孩子對他們越來越冷漠,本來十分聰明敏捷,成績卻越管越糟,只考上了三本。上了大學,孩子終於有了自己的空間,突然有一天,他對父母說要出國留學,並且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自己申請成功,拿到了錄取通知。出國後,他把父母從微信裡拉黑了,不管他在外面是什麼狀況,或者什麼時候回國,他都不再告訴父母。他的父母不得不通過他曾經的老師了解他的近況。
旁人只看得到表象,卻看不到問題的根源,只能說,他們的關係病了。
(王猛寫給父母的決裂信)
對於王猛的遭遇也同樣。我們只能看得到最表面的東西,他病了,他在控訴,他和父母關係惡化,但這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那些隱藏在水面之下的部分,那些造成今日之後果的原因,我們卻是無法感知的。大多數人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談論的其實是自己,或者是自己所見所聞所感,而不是王猛。
我也不認為,僅憑王猛的那封萬字長信,以及相關報導,就可以對王猛和他的父母提供可行的建議,包括建議王猛如何與自己和解與父母和解。心理疾病也是一種疾病,需要的是專業治療,而不是旁人的指手劃腳。但偏偏,別的病我們可能說不出該怎麼治,心理疾病卻總能說出一二三來。就像我們做不了高考數學題,卻可以評價高考作文一樣。對一個有抑鬱症的人,最忌諱的就是說「你振作一點啊,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之類。同樣的,家庭矛盾冰凍三尺,對難以釋懷的當事者說「你是成年人了,你該放下,該與父母和解」,未免太輕描淡寫。我們不是他,並不能體會他經歷了什麼。
話說,有些人在討論此類話題時,會表現出共情能力的不足,比如,喜歡以己度人,自己可以堅強地走出困境,就推導出走不出來的人是懦弱,或者自己家庭幸福父慈子孝,便覺得與父母的心結沒有不能打開的。比如,輕易下判斷,喜歡用「只要……就」這樣的句型,仿佛人生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答案。
王猛在試圖自救,他放棄了原專業,轉去美國讀心理學專業的研究生,你覺得,這是一件容易的事嗎?這就是一種自救。我身邊有不少學心理學專業的朋友,他們學這個專業的出發點就是出於自我治療。王猛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他也想知道怎麼才能讓自己變得健康和堅強,所以,他給父母寫信溝通,想讓父母理解他的痛苦,想讓父母認識到,他們對他變成今日這個樣子,是負有責任的。但可惜溝通失敗,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看得出,他的父母並不理解,也不認為自己有責任,反而認為這是王猛先天的性格,他們只是沒意識到。
這樣的溝通失敗,才有了拒絕回家、拉黑、斷絕聯繫的舉動。有不少人把這個看成是子女不孝,或者看成是王猛自私,或者是性格偏執,或者是王猛心智不成熟,甚至有人將之解讀為,王猛想反過來控制父母不可得而做出的負氣舉動。但我在想,這其實依然是他在自救。
王猛拉黑了父母,但他並未放棄努力,他的萬字長文,是控訴,是自救,也是另一種與父母的溝通。可惜,不是所有人在面對批評時都能反省,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反省,反倒是出於人的自我保護的本能,面對批評和指責,習慣性地抗拒、解釋和推卸責任。
王猛能不能與自己和解,接納自己,要靠他自己努力。而他能不能與父母和解,這是雙方的互動,靠他單方面的努力和妥協,是很難做到的。
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習慣中,父母是不可以被指責的,永遠沒有錯,即使錯了,也不認錯不道歉,仿佛一認錯,就喪失了權威。父權,是構成過去社會綱常的基礎,當然不能輕易撼動。這種文化自覺,即使在今天,也被很多人不假思索地接受。所以,當王猛的故事被講述出來,多少網友在抨擊他不孝,最常被提起的一句話是,「你上了北大還不是父母培養你的?讀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的了?」而有些人即使表達了同情,也會在最後奉勸他諒解父母。畢竟,即使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哪吒,最後在復生後,也還是與父親和解了。可是,一個人怎麼可能只因為生了孩子,就成了一個不犯錯的人?為人父母的過程,本來就應該是一個與子女共同成長的過程。
所以,和解真的不是單方面的。如果抱持「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或者「所有的父母都是愛孩子的」這種觀念,那麼,王猛的不和解,也未見得有什麼奇怪。直到今天,王猛的父親仍然認為是兒子性格先天就偏執,他卻不知道,人的氣質類型是先天的,而性格卻是後天養成的。
在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系列心理學書籍中,第二本叫《勇敢地面對謊言》,裡面有很多父母與子女相處的案例。其中有一個關於魯克的故事。這個孩子因為偷竊被父母送來看心理醫生,但在交流治療的過程中,派克教授意識到,真正出問題的不是這個孩子,而是孩子的父母。他們看上去溫文爾雅,對孩子憂心忡忡,顯得很關心孩子,很愛孩子,但實際上,他們只是把控制當成是愛,不尊重孩子的意願,一切只以自己的喜好出發,他們要求孩子必須按他們的意願來行事的時候,都是以所謂「說道理」的方式不斷地施加壓力,直到孩子屈服,孩子就像被八爪魚緊緊地綁住了手腳,偷竊只是這個孩子反抗的一種方式。派克教授試圖跟這對父母溝通,但卻完全沒有效果,他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問題,他們躲在謊言的背後,以愛的名義傷害著孩子。派克教授在書中說,控制欲強的父母會培養出抑鬱的孩子;邪惡總是隱藏在謊言中;壓制別人,就是邪惡。
我們討論別人的故事,並不在於給他人提供怎樣的建議,而在於自省,以他人的酒杯澆心中的塊壘,我們作為子女的角色,可以去反思自己可以怎樣做,我們作為父母的角色,可以去反思,怎樣做好別人的父母。在每一段心靈成長的故事裡,我們看到的,無非是我們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