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認為讀《四書》應「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大學和中庸立論的層次是不同的,段正元先生曾說:「大學只言誠意,中庸乃雲誠身,二者皆黃中之實學,一自始位言,一自終位說」。段先生以「始」與「終」來分別界定《大學》《中庸》,不僅從從讀四書之序上說的,《大學》闡述君子之學,《中庸》發明聖人之道。君子之學為「金聲也者,始條理也」,聖人之道乃「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
《大學》《中庸》立論雖有不同,但均是「黃中之實學」。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君子積「學」而能「大」,「學」則能「原始反終」,自「明明德」以至於「明明德於天下」,成就大人之學,即是《中庸》所謂「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故「學」能夠達到「具體而微」,即是率性,《大學》之「止於至善」,即是盡其性,即是《中庸》所謂「唯天下至誠」。
明末東林學派大儒孫慎行先生曰:「儒者之道,不從悟入。君子終日學問思辨行,便是終日戒懼慎獨,而更無虛間以求一漠然無心光景。故舍學問思辨行,而另求一段靜存動察工夫,以養中和者,未有不流於禪學者」。《中庸》區分「率性」與「修道」,「誠者」與「誠之者」,不是要以「修道」與「誠之者」功夫來反襯「率性」「誠者」境界之高明。恰恰相反,《中庸》其實是要以「率性」「誠者」為參照來闡述「修道」與「誠之者」功夫,此所謂「終則有始」。一方面要把修心養性功夫落到實處,杜絕凌空蹈虛,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如《中庸》二十章曰:「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既然說「及其知之,一也」,顯然應該從「學知」乃至「困知」中去實現「生知」。另一方面,以「生知」來說「學知」,與孟子道性善之旨相同,要為學問之道立一個大本,防止後世學者「義襲而取之」。
宗聖曾子作《大學》,述聖子思子作《中庸》,兩部經典又同出於《禮記》。從義理上說,《大學》與《中庸》均可看做是對至聖孔子「吾道一以貫之」一句的闡發引申。只不過《大學》偏於從致廣大上發明大人之學之意蘊,《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偏於從盡精微角度闡幽顯微,體現為「庸」、「時」與「久」。《大學》三綱八目為「原始反終」,《中庸》一貫之道乃「終則有始」,兩部經典殊途而同歸,相互參照著研讀,可收到事半而功倍的功效。
《大學》曰「格物致知」,《中庸》曰「成物,知也」,又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大學》主張通過格物而致知誠意,「物」與「知」字義淺。《中庸》合心、意、知、物而言「性」或「誠」,所謂「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知」不是功夫,而是從性體起用,或者說「知」不是修道功夫,而是弘道事業。《中庸》曰「成物」而不曰「格物」,格物為「始」,成物為「終」。「不誠無物」正是從終位說「物」,「誠」為「日新之謂盛德」,「物」即「富有之謂大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均涵攝在其中。
《大學》曰「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中庸》曰「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明乎善而誠乎身,即「自明誠,謂之教」,孟子所謂「反身而誠」。《大學》之「誠意」,與《中庸》之「誠身」,「誠」字意思接近。除此之外,《中庸》曰「誠者,天之道也」「誠者自成也」「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至誠無息」,「誠」字通「性」與「中」,高於《大學》「誠意」之「誠」。《大學》曰「誠於中,形於外」,「中」與「外」相對,「誠」字義淺。而《中庸》所言「誠」乃天下之大本,天覆地載,無所不包,無內外之別。
大學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誠意功夫只在於自慊於心,孔子曰「夫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孟子引曾子之言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中庸》說得更高,不滿足於自慊於心,「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君子以至誠而盡其性,「盡性」即孟子所謂「盡心知性」。
《大學》曰「正心」,《中庸》說「中」不說「正」,論「性」不論「心」,且「中」即是「性」,故只單說一個「中」或「性」。顯然,《大學》之「正心」,不及《中庸》之「率性」,「正」不及「中」。但須注意,《大學》所謂「正心」,「正」不僅是一個動詞,「心」也不是一個名詞,「正心」二字需要合在一起去領會其內涵,而不是一個「動詞+賓語」的結構。「正其心」即是大其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均是「正心」,涵養擴充此心,心充塞到身、家、國、天下,身、家、國、天下即是心。陽明先生曰:「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
《大學》分三綱八目,闡明了君子為學、修身與弘道次第。《中庸》則說得簡略,直接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又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成己與成物可謂一以貫之。
大學首章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既然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所以要區分一下身、心、意、知、物,在功夫論上有格致誠正到修齊治平的次第。「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欲…先…」,以及「…而後…」,這正體現「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中庸則不滿足於「近道」,首章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顯然是針對大學「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而發。《中庸》二十二章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則能…」,功夫是一以貫之的。
《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中庸》也說「終始」,所謂「誠者物之終始」。「誠」為物之「終始」,誠者,實也,真也,不區分「終始」,「誠」就體現不出生生不息的創生之義而落入虛寂。但《中庸》又曰「至誠無息」,區分終、始又終始不貳,所謂「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
大學曰:「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大學區分一個內外人我,絜矩之道即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謂「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但《中庸》十三章曰:「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忠恕違道不遠」,既予以肯定,又略嫌其不及一貫之道。中庸二十五章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大學》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身有所恐懼、有所憂患,則心不得其正。「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故身不得其修,還需要追溯到正心這個環節,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而《中庸》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主張君子主動去做戒慎恐懼功夫,目的是實現「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
《大學》曰:「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後世學者都把「心不在焉」理解反了,以致錯會了「修身在正其心」章微言大義。陽明先生曰:「正心只是誠意工夫裡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鑑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又曰:「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所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正是復性求中功夫,向內反求諸己,「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鑑空衡平」,故不見、不聞、不知其味。《中庸》四章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不僅承接前文「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也隱約指向《大學》「正心」章「……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大學》要學者「食而不知其味」,此是正心功夫。而《中庸》卻主張「知味」,「知味」即「知道」,所謂「率性之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