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的歷史經驗造就了城市的邊緣聚落,在臺北的鬧市區裡,一個聲稱擁有「寶藏」的村落寶藏巖,卻以違章建築而得名。「新生」是流行的詞彙,扮演著「復興者」的角色。聚落代表著密度濃厚的生活氣息與情感源泉,在城市時間的快速刻度裡,誰去在乎那些過時的儀式?
而在對空間場所更新的過程中,藝術的參與難逃與旅遊經濟串通的指責。以「微型群落」自稱的諸多藝術團體,試圖以發酵的方式激活這個拐角上山的聚落,選擇沉澱下來,凝聚社區之力,而非單純借景創作。城市並不缺乏熱烈的改造者,缺的是慷慨相助的親密姿態。
沿山而建的寶藏巖。 臺北市電影委員會 圖
違章風景
遠眺城市景觀,附近有縱橫交錯的高架橋體。 臺北市電影委員會 圖
夜晚的寶藏巖,旁邊就是公館水岸。 本文圖片除特別註明來源外均由作者拍攝
到底是山還是城,到底是村還是寺?一路沿山徑盤旋而上,從平地仰望到達可供俯視的山腰,附近有縱橫交錯的高架公路,甚至能遠眺淡水河。位於臺灣臺北市臨虎空山北麓(標高80米)的寶藏巖,又稱為寶藏巖聚落。寶藏巖曾經作為國民黨老兵紮營的非典型眷村,而後的「違章」建築成為山上的異人館,立面像被解剖過的歷史遺體,一如潛在廢墟的風景。
在長達70多年的非正式營造過程中,這個由榮民、城鄉移民與都市原住民等社會弱勢族群形成的聚落,不僅依山體自力造屋,還在拆與留的修正與介入中,得到重新認可。
寶藏巖裡的觀音廟。 臺北市政府觀光傳播局 圖
小鄰裡社區與神聚居,巖即山寺,是閩南人流布區特殊的用詞。寶藏巖上供奉的是觀音菩薩,1997年8月5日,臺北市政府公告「寶藏巖」為市定古蹟。最初這裡是國民黨撤退至臺灣後的營區,而後城鄉移民大規模進入,開始了自造違建。初期只有六戶合法居民。1971年,營區從寶藏巖撤走後,地區開放,老兵定居,移民湧入,聚落加速擴張。因處於秩序之外的城市邊緣,這裡土地的開發受到限制,同樣也捲入到「拆除」的風波裡。1999年,馬英九當選為當時的臺北市長後,邀請著名作家龍應臺應任臺北市的文化局局長,重新對寶藏巖進行保留與激活。
進山入廟,穿牆過街,房子與房子間擠出的山道旁,還有「小心,這裡有防空洞」的字樣。迷宮般摺疊的街區脫離城市的標準印象,信仰中的神佛與草根庶民比鄰而居,藝術家部落又自成一出別樣的劇目。忠誠感、信仰度、依戀「古老的街區」,這些瑣碎但多元的因子聚合成一種更為涓涓細流的野生動態。
在山下的入口就能看到「共生聚落」的標識
以「寶藏家園」自稱的社區
寶藏巖的特殊可能還因為它處在地理和歷史的邊緣,即便山下就是臺灣大學的公館鬧市商區,臨山而立的寶藏巖始終以俯瞰的視角面對城市的高速遞進。
2011年,臺北市政府文化局公告宣布寶藏巖聚落為該市的歷史藝術聚落。「寶藏家園,聚落共生」成為社區的口號,而旅行社則更多以「與臺北101齊名,被《紐約時報》納入臺北最具特色的景點之一」的標語進行宣傳。
藝術駐村
與城市的關係若即若離,無論「邊際之島」還是「化外之地」,都讓寶藏巖的身份尷尬迷茫。因違章建築而來的「當代遺產」,除了奇觀式的取景,在建築空間上並無過多可談之處。房屋建造年代從1960年代至1980年代,材料歷經木頭、空心磚、水泥鋼筋和鐵皮,總體而言簡陋低廉,更多的是修補的痕跡。
臺北市政規劃的過程中,曾有過拆遷建造城市公園的設想。所幸計劃輾轉至1999年時,學界與市民力量湧現,時任臺北文化局局長的龍應臺不但做出了保存的承諾,還提出了「貧窮藝術村」的概念。
位於山腳的「臺北國際藝術村」導覽地圖
「藝術進村」的模式並不罕見,已運營十八年的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節,與之後出現的瀨戶內海藝術祭都是十分「成功」的案例,巧借外來創作者的名聲,美譽能換回新的身份認同。獨特的天然場所固然有其吸引力,但藝術節的運營,甚至是建築空間(在瀨戶內海藝術祭上,由安藤忠雄、李炳煥設計的美術館皆是直島上火爆的景觀)的規劃與落地,都得益於財團的支持。島上的風向與留存,只能藉助資本的良知。
瀨戶內海藝術祭每三年一次,圖為草間彌生的作品
直島上的「地中美術館」 由安藤忠雄設計
寶藏巖的「貧窮」,起初指剛起步的藝術家與正在凋零的社區,政府提供的資助有限。駐村的藝術家大部分都沒有光環的籠罩,反而催生出更多具有功能性的體驗空間。這些堅硬的,當初因生存而呈抵抗姿態的違章建築,由於藝術的進入變得柔軟,與當地居民分享共同的符號形象。
從村口即可領取寶藏巖的導覽手冊,沿路的導覽標識完善,「家庭電影院」、「腳踏車書店」、「寶村柑仔店」……更觸手可及與可用的創作浸染在街角,甚至有眾多工作室敞開著大門,標好價格的小作品旁有自助的投幣箱。這種信任感讓人將寶藏巖始終看作一個友好的社區,而非售賣門票的觀光景區。
在村內放置的「腳踏車書店」
對外開放但「無人售賣」的工作室
簡.雅各布斯認為,極其成功的多樣性會造成一股自我毀滅的勢力,最能盈利的用途不斷被模仿和重複,進而扼殺多樣性的發展。可複製的盈利模式,讓激活也成為了一門生意。園區化的更新更顯功利,無風無雨的世界,快速地滑向扁平的組合與拼貼。要引入創意階層,要開發實用的空間,藝術進村的模式在全球風行的同時,也一直被賦予「共犯」的標識。如果無法徹底地紮根下來,這種活力始終是輕浮且廉價的。
微型群聚
2017年的「白晝之夜」(Nuit Blanche,創始於2002年,起源自法國巴黎的城市街道藝術盛典,迄今已有120個城市響應,臺北於2016年首度舉辦)以不眠的藝術派對為開端,植根於「都市創新」及「公共空間設計」兩大核心概念,為市民提供親近藝術及城市的場域。通過藝術力量去串聯起發聲的社區,試圖找回與城市的親密關係。日常川流不息的車道,與定時封閉的場所,都會在那一天夜晚打開另一種使用向度。城市的某些區域在夜晚會變得不安全,而白晝之夜是希望把城市還給人民。
響應「白晝之夜」,寶藏巖以「從零開始」為主題
寶藏巖作為其中一個響應地,在當天分別開展了「微型群聚串聯活動」與「歲月違章——寶藏巖歷史重述展」並延長開放時間至深夜。「微型群聚」意味著在寶藏巖裡開門營業並「常駐」一年以上,這樣的單位,已接近30個。當晚的寶藏巖在山底的空地草坪舉辦拉美風情嘉年華,山間的工作室則悉數開放,人們在走家串戶的同時,可以上前傾談。當然,想要看到現實的全貌,僅由觀者與風景之間偶然的聯繫並不足夠。
分布在村內的展演空間和工作坊
藝術家工作坊內部。臺北市政府觀光傳播局 圖
打開「寶藏巖國際藝術村」的網站,可以看到已經持續了接近十屆的藝術家駐村招募計劃,同時還有寶藏巖燈光節、藝術家聯展與出版物合集在持續更新。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駐村者十分隱秘,運營方提供的是獨處零碎的角落,不是一切都被利用殆盡。居民的房門口明確標記「不要打擾」,藝術家要成為微型聚落的一份子,而非佔用空間交出暫時的答卷。「共識」應該是所有創作的前提,這裡不是被消解的對象,也不是被圍觀的奇景。
大部分的工作室,都「隱藏」得很好
臺灣除了文藝與小確幸,還能如何表達自己?島嶼上失卻的身份,誠如城市邊緣的寶藏巖,既有著歷史遺留的自治經驗,也有著備受現代化擠壓的悲情氣質。遷拆會挖走記憶,但傳統也不能僅靠復古的懷舊。
這些遺蹟是狂野的,更新迭代,衰退與重塑的勢力交替,藝術介入容易帶來資本的入侵,這裡到底是不是可供想像的聚落,還有待觀察。城市人消費升級帶來了無盡的圍觀,到底是留下了問題還是留下了答案,放在不斷推進的現代都市裡,都無法定奪其本質的含義。對於洶湧的城市更新而言,最重要的是,讓建築重新找到一種渡過時間的方式。
對岸是現代的城市建設,寶藏巖上的違章建築已被臺北政府定為「歷史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