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卿
2020-12-29 18:58 來源:澎湃新聞
我一直對法國作家尤瑟納爾的短篇小說集《東方奇觀》印象深刻,尤其對開篇《王佛脫險記》念念不忘。這篇小說的語言非常神奇,像一種濃稠油彩的質地,又很清新,似乎是用文字揮灑作畫,又能讓人聞見香氣,品到味道,摸到實體,聽到聲音,一切感官都被調動起來,被吸入美的世界。從來沒有哪一篇漢語文學作品給我這樣的閱讀感受。試引一段如下:
某天晚上,在小酒店裡,林和王佛正好同席。老畫家為了能更好地描繪一個醉漢,也來酒店喝酒。他偏著頭,似乎在認真地度量著自己的手與酒杯之間的距離。米酒打開了這個沉默寡言的藝術家的話匣子;那天晚上,王佛話可多了,好像沉默是一堵牆,而他的話就是用來覆蓋這道牆的各種顏色。由於老畫家的指點,林發現了喝酒的人被熱酒的騰騰煙霧暈化的面孔上所具有的那種美,發現了被火舌輕重不勻地舔摸過的醬色肉塊的光澤,還有那桌布上的酒漬,狀如凋謝的花瓣,現出一種雅致的玫瑰紅色。一陣狂風吹破窗紙,暴雨飄進了室內,王佛俯身指點林觀賞那一道道青灰色的閃電。林驚嘆不已,從此他不再害怕暴風雨了。(選自尤瑟納爾著《東方奇觀》,劉君強譯,灕江出版社1986年版)這樣的漢語篇章固然應該歸功於作者尤瑟納爾,但翻譯者的貢獻也不可忽視。並不是每一個譯者都能拼接出這樣神採奕奕、帶有自身靈性的文字。我曾讀到另一個譯本,相同段落的翻譯如下:
有天晚上,在小酒店裡,他和王福同桌。老人喝酒是為了能夠更出色地畫好一個醉漢;他的頭偏向一邊,好似在竭力衡量他的手和酒杯之間的距離。米酒使這個沉默寡言的藝術家的舌頭放鬆了,這一晚王福開口說話,仿佛沉默是一堵牆,而他的話是用來覆蓋這堵牆的顏色。依仗他,林認識到喝酒人被酒氣氤氳弄得蒙矇矓矓的臉蘊含的美,認識到肉塊被火舌一下接一下不等地舔到然後顯現的褐色光澤,還有像凋謝的花瓣散布在桌布上的酒漬幻成美妙的玫瑰紅。一股風吹破了窗紙,暴雨灑進房間。王福身子前傾,讓林欣賞閃電鉛色的斑馬紋,林讚嘆不已,不再害怕暴雨了。(選自尤瑟納爾《東方故事集》,鄭克魯譯,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版)1986年版的《東方奇觀》
把這兩個段落細細比較一下,就能看出第一種翻譯的高明之處。「佛」相比於「福」,雖然都是移過來一種聲音,但前者更有利於渲染這個老畫家的形象,「王福」則常常是古代大戶人家僕人的名字。「同席」比「同桌」有利於形成全篇古典世界的氛圍。「認真地度量」與「竭力衡量」,「各種顏色」與「顏色」,「輕重不勻地舔摸」與「一下接一下不等地舔到」,「醬色」與「褐色」,「雅致的玫瑰紅」與「美妙的玫瑰紅」,「飄進」與「灑進」,「驚嘆不已」與「讚嘆不已」,比較這些相同部位的處理,可以發現第一種譯本更為準確、具體,更容易將讀者帶入情境。這些字詞句的選用,好的翻譯者所做的衡量和好的作家所做的衡量,依據的標準是一樣。從整體上看,因為連接詞的合理使用,因為語序的調整,因為對作者內在語氣的追隨,第一種譯本有貫通的文氣和良好的節奏感,它使人感到,作品是一個整體,一種活的生命,而第二種譯本則偏於散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流於表面。這兩段的比較結論適用於整篇小說。好的翻譯並不僅僅是意義的搬運,還有作品內在靈性的修復、移植。好的翻譯家,一定是對語言的質地、對文字的品質敏感的人。這種敏感不完全是後天修煉的結果,需要一點天賦。
鄭克魯先生前些天剛去世,他是高等教育出版社版《外國文學史》的主編,有人說他打下了法語文學翻譯的半壁江山。我對鄭先生的成就不了解,不妄加評論。我只想說,單就尤瑟納爾這本短篇小說集的翻譯來說,他的譯本令我有些失望。如果我最初讀到的是鄭先生的譯本,我可能不會對尤瑟納爾有那麼深的喜愛。不擅外語又要讀外國文學作品的讀者應該清楚,選擇一個好的譯本至關重要。作家們也應該明白,通常他們談論自己受到某某外國作家的影響時,其實有相當大一部分是來自譯者的影響。
這方面談得坦誠而透徹的是作家王小波。他在隨筆《我的師承》裡,直接把自己的老師定義為毛澤東時代的翻譯家們,如查良錚、王道乾。他說這些人本是詩人、作家,因為無法寫作,而將自己的才能化進了翻譯裡,以一種曲折的方式滋養了後來者。而在大部分作家那裡,翻譯者的名字是被忽略的。作家餘華有一本隨筆集《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談十來個外國作家對自己的影響,關於那些作品的翻譯,全書只提到半行(位於第111頁),說他讀的《喧譁與騷動》的譯者是李文俊。——應該羨慕他,他的閱讀史開始的時候,文學名著的翻譯質量相對比較均齊,不像當下一般魚龍混雜,大概是這種普遍的高質量使他不太能想起譯者的重要性。他談論尤瑟納爾時引用的句子顯示,他閱讀的正是劉君強譯本。
而這個劉君強是誰呢?
《毒蛇在握》
我搜遍網絡,基本一無所獲,只有一點零星的信息,比如,他還翻譯過聖埃克蘇佩裡的書《夜航·人類的大地》《小王子》,翻譯過巴贊的《毒蛇在握》、波勒·迪布歇的《巴赫:世人稱頌的樂長》。沒查到著作和論文。滕威在《古巴革命與拉美文學漢譯》一文中提到:北京大學1960年招收第一屆西語專業學生時只有三個教員,從法語改學西語的教師蒙復地和劉君強以及在菲律賓時學過西班牙語的華僑周素蓮。
當年的學生蘇振興在《學術自傳》中回憶:
處於初創階段的北大西班牙語專業一時找不到科班出身的教師,從法語專業抽調了蒙復地和劉君強兩位年輕教師來邊學邊教。剛開始時,我對於在北大上學而沒有高水平的老師多少有點失望,不過,這種情緒很快就消散了。首先是蒙、劉兩位老師在學習上的刻苦與教學上的敬業精神令我欽佩;其次是那個階段他們所開的西語發音課和基礎語法課講得還是不錯的。最詳盡的一份材料出自柳鳴九,他在自傳《回顧自省錄》(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中的一章「自覺自為的布衣」裡,突然宕開一筆,用3000字的篇幅回憶了他的同學劉君強,從中我們大略知道了劉君強使人慨嘆的一生:
劉君強是我在湖南省立一中的同班同學,真是難得,1953年,我們兩人都考上了北大西語系,而且都被分到同一個專業同一個班,這樣,從中學到大學,我們一共同窗了整整七年。應該謝謝柳鳴九先生打撈的這段記憶,否則人們甚至不知道劉君強五十多歲的時候就已撒手人寰。柳先生在文中數次用到了「聖徒」這個詞,這是極高的讚譽。劉君強曾握有權力,但他沒有用之進行攀登,而是用來衝抵政策的扭曲,最終使自己成為邊緣人。當他服從調配,由法語專業而去建設西班牙語專業,這一過程包含著極大的犧牲和擔當精神,使他的事業一再地跌宕。(出於好奇,我查了一下另一個擔當者蒙復地的去向,網上說他於1968年自殺身亡)他專注於教學,專注於組織上安排的工作,而對謀取個人名利淡漠——這一切,如柳先生所言,都不是表演出來的,而是像「自己身體裡的血一樣,真實而自然」。最終,他承受了這份驕傲帶來的所有現世人生的挫折、屈辱與命運。「老實人與聰明人,際遇與命運竟如此不同。」
《回顧自省錄》
從劉君強的譯作來看,他是一個高明的侍弄語言的手藝人。他的譯文保留了才華的溫度。但他的才華沒有充分伸展,而是埋於時間的塵埃之下。當他的北大同學柳鳴九、鄭克魯佔據學科高點、獲得眾多榮譽的時候,他僅僅是一個邊緣的法語教員,在世界留下很少的痕跡。他的遭遇使我想起項羽那著名的感嘆:「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戴望舒有詩《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劉君強,劉君強,透過你留下的閃閃發光的文字的孔洞,「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來震撼你斑斕的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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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 >> 翻譯,西班牙語,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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