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青相結合,1970年代末期民勤一中領導班子合影。前排右起:李恭祖副校長、吳國華校長;後排右一許向東主任。
我在民勤一中的第一個班主任是張賓元老師,教英語,我認識26個英文字母自他而始。他帶我們去農場收秋平地,沒有自行車,五公裡路來回步行。一路上張老師講時興的「地下文學」——《三下江南》、《綠色屍體》,有頭無尾,神乎其神。石子路上塵土飛揚,一群學生追著老師爭先恐後,唯恐遺漏了某個細節。英語之外,他無意間成了我的驚悚小說啟蒙者。
姜宏基老師教語文,早讀背誦唐詩,教材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唐詩一百首》。其名言為:「不管理解不理解,背下去慢慢消化。」練了半年硬功,唐詩記了幾十首,頗受益。姜老師又布置學生抄課文,長文如選自《暴風驟雨》的《分馬》、選自《紅巖》的《挺進報》等等,直教人頭暈手麻,怎一個怕字了得!
初一第一學期期中考試後,成績好的學生組成了「快班」,我有幸混跡其中。蘇慧芸老師替代張賓元老師上英語課。蘇老師畢業於上海外語學院,典型的上海閨秀,優雅、精緻,輕聲細氣。其丈夫是民勤縣醫院的外科大夫,家裡有一對白白胖胖的雙胞胎兒子。蘇老師大概患了喉炎一類的疾病,原本不高的嗓音,越發纖弱。英語課堂上,五六十張嘴都在念念有詞,嗡嗡如巨型蜂群。蘇老師在講壇上糾錯,不得不盡力反覆強調:「同學們,老師嗓子不好,你們能不能小點聲,聽我讀完了你們再讀啊?」教室裡慢慢安靜了,蘇老師略帶上海口音的領讀漸漸清晰。
初二時蘇老師全家遷回原籍,英語課無教材,停了一年。隔年復開,我等已上初三,學的卻是全日制十年制初級中學英語第一冊。剛到一中的馬繼文老師接過了任課擔子,他不過18歲,比我們初中學生大不了多少。年輕,帥氣,一張娃娃臉,一頭濃密的捲髮,一口流利的英語,平地裡成了學校的「明星」,擁有難以計數的「粉絲」(估計「女粉」比例絕對高)。他教我們英語,兼著鄰班的副班主任。英語課難度不大,許多人都是吃「重茬飯」,一考試就高分雲集。但中考不考英語,一部分人懶得學,課堂上便有了亂象。馬老師最終還是鎮住了一幫子青春期叛逆男女,其中的奧秘難以一言而盡。後來我們班在民勤的聚會,他是必請也必到的老師之一。今年元月,他在廣州和我們班的幾個同學喝酒,打電話說已經醉了,車也不能開,只得登賓館留宿。想想倜儻瀟灑的帥哥,倒在幾個學生的熱情裡,與酒何幹!
初二時開生理衛生,先是德高望重的石永釗老師帶課,不長時間便換成了校醫卓守貞大夫。我們不叫她老師,而是稱卓大夫。她是廣東人,天生有南國女人的溫婉矜持,話語裡摻雜了粵語味道。學生們頭疼腦熱,跌打損傷,有時就到校醫室買藥、包紮,做些簡單處理。卓大夫上生理衛生,講到青春期和男女生殖系統,女生滿臉緋紅,低眉含胸,羞澀如受驚的兔子。男生們多半竊笑,以至於發出耗子般的吱吱聲。卓大夫不笑,一本正經地說:「大家不要笑。學知識,必須了解自己的身體。將來你們當了大夫,還要對著病人笑嗎?」
1979年的民勤一中體育代表隊。中間排右起:聶振華、葉泮香、許向東、吳國華、石永釗(右六)、郭開江(右七);後排右二:王永勝。
學校的體育老師裡,聶振華和王永勝的「黑」不分伯仲。「黑」,是常年在操場上被太陽塗的色。現代社會富人們以之為健康特徵,但在當年則為人譏笑。學生給他倆起外號「黑」,區別僅是在前面加了姓氏。聶老師瘦高,身材板正,穿了深色球衣和白「墩子」球鞋在操場上一站,頗有玉樹臨風的灑脫。他是我初二的班主任,對好學生和善,對差生嚴厲。那年他結婚不久,和新娘住在教師宿舍裡。有一天,聶老師問我,家裡有沒有做醋?我說我媽每年都要做醋,多得很。聶老師說,給我買一塑料壺吧。我提了醋到他宿舍,聶老師非要給我錢。我幾次推開他的手,都被他硬塞了回來:「裝上!裝上!」年後他到了民勤三中,再見已逾二十年。幾個同學請了聶老師和李玉壽、張廷璽老師小坐,他仨是甘肅師大校友,一來二去酒就上了頭。聶老師挨個問在座的學生:「那些年我脾氣不好,罵過你嗎?」學生們也帶了酒意,挨個笑著搖頭:「沒有!沒有!」
王永勝老師給我們帶課那幾年,已經三十出頭,是縣城裡為數不多的大齡青年。他敦實而不失靈巧,黑臉拉下來時確乎有些威嚴。有女生在體育課上請假,理由不外乎「肚子痛」。王老師概不允許,說肚子痛就需要活動。多年後,女同學叫著他的外號數落道:「你是故意折騰女生吧?」王老師臉如衰老的黑牡丹綻放,露出兩排白牙:「我哪裡知道女生的事情啊!都是結了婚才明白的。」
關於聶、王二老師的黑,經典笑話出自王老師之口:
其一,聶老師去上海,違規橫穿馬路,被交警阻攔質問:「這黑人是哪裡來的?」。聶老師說:「我是東鎮來的!你知道東鎮嗎?比上海大多了!」
其二,王老師參加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被服務員當做非洲人一路指引。他聽著一句也不懂的英語,亦步亦趨,不敢說話,唯恐露餡。出場後猶自疑惑:「我就那麼像非洲人?」
農場的勞動課一直是保留節目。地裡還種著葵花,共產主義接班人應該還在茁壯成長。
已經1980年代了,甘肅省所有中學還開著一門《農業基礎知識》,教如何種瓜點豆,整地澆水。估摸決策者的思維沒轉換過來,培養新一代共產主義農村接班人哩。楊生崗老師身材高挑,語言鋒利,夾帶著民勤風格的幽默。在課堂上講農村渠系:「幹支鬥農毛,水往地裡澆。」笑話城裡人「五穀不分」,路見農民鋤地,不知其所使工具名。徵之父母,描述農民動作:「鐵那(le)個上安了個木那(le)個,腰子一弓一那(le)個。」初三後一學期,楊老師當了我們的班主任。《農業基礎知識》結束了,改教物理。講到「左、右手定則」,他伸出右手,帶著學生一起推理:「伸出右手,拇指向下,掌心向內,左轉三圈;拇指向上,看看電流到哪裡了?咦——不對,轉錯了,錯了就再來一遍……」所有同學都轉到糊塗國裡了——物理、線圈、定則——真是要命。
薛啟瑞老師畢業於武威師範,會武術,常領著一隊學徒在操場上比比劃劃,讓人好生羨慕。他家在農村,性節儉,似乎每條褲子(不論新舊)都要在臀部和膝蓋處覆以大補丁。旱季皮膚乾燥,多數人用「勞動牌」棒棒油擦臉。他也擦,方法別具一格:挖出一坨油在手心裡搓勻,吐上適量唾液再次撮合後分開兩手往雙頰上抹。初二時教我們班數學,板書驗算時常出錯,便叫起學習好的學生:「你說,我們重新做。」冬天室外哈氣成冰,教室裡煤炭味、五十多人的口氣味、衣物味混雜成無法形容的聚合體。薛老師進了教室,做深嗅狀,遂指令坐在窗戶邊的同學:「打開窗戶,把新鮮空氣放進來!空氣不好,腦子就不清醒,還怎麼學習!」
焦仕謙老師的化學課。
上午10:15分,焦仕謙老師的化學課。一住校男生披了老羊皮襖聽講,神色異常。焦老師令其回答問題。該生站起,皮襖張開,露出精光的胸腹。眾生驚訝繼哂笑。該生慌張失措,答題語無倫次,不知所云。焦老師道:「大冬天你精身子穿皮襖,究竟是冷還是熱?回答問題像漢地和尚念藏經,說的啥你自己清楚不清楚?」
劉潤福老師背一架手風琴,拿著整開白紙寫成的詞曲,教了我們兩年音樂。他的嚴肅認真,往往是把一些活泛過分的學生逐出教室,我即是其中之一。劉老師退休後我們在一起喝過幾次酒,我開玩笑說當年我們如何如何怕他。劉老師笑了:「不嚴肅怎麼行呢?上課總得有個上課的樣子。說實話,當年給你們教唱歌,對音樂的理解也不深;退休後,我還在學,現在,才感覺真正領略了音樂的美。」
政治課老師王永華從初一帶我們直到初三結束,應為三年中唯一沒有變換的任課老師。《社會發展簡史》和《科學社會主義常識》,貌似唯物實則唯心,非得弄成「宇宙真理」才肯罷休,虧了王老師的一片苦心。初二那年,《民法》、《刑法》實施,王老師說:「今後就是主席犯法也要按法律辦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等嚇了一跳,王老師真敢說啊!初三時政治課教材沒了,王老師教我們學1959年版的《中國革命史講義》(胡華主編)。我學得很起勁,不料數年後發現這「史」摻了水,思忖當初如不學,腦子裡的垃圾定然會少許多。
張廷璽老師在甘肅師大學化學,到民勤一中的第一堂課是給我們班上物理。他顯得有些緊張,煙不離手,臉色發紅。當然,課講得極好。一學期後,就到高考尖子班教化學了。據說上課伊始,他出題考試,把那些自以為不錯的好學生考得焦頭爛額——不服不行,年齡畢竟不和知識成正比。那時候他的心思可能還在考研究生上,教學不過是「烹小鮮」而已。
王國範老師,人瘦弱,通渭口音重,歷史課基本照本宣讀。階級對立的爭鬥,暴力革命的戾氣,使人昏昏。我在課堂上偷看的《楊家將演義》被王老師沒收,課後到其宿舍取書。王老師說:「這個《演義》不是真歷史,我講的、你們學的也不是真歷史。」拿了書出來,沒弄清王老師的意思。「真歷史」是什麼?年過不惑我才明白。王老師不能講、不願講——講真話多半會惹火燒身,講真歷史風險更大。
魏育儒老師是有名的好脾氣,不緊不慢,笑眯眯地在地圖上指指點點。蘇堤垂柳、三潭映月、南水北調等等美景,都是他勾畫給我們的:「學地理,要行萬裡路。同學們以後有機會出去,在大江南北走一圈,比我們在課本上死學好得多。」
潘發金老師給我們帶了初三第一學期的數學。他在課堂上頭顱左右擺動,兩眼如探照燈來回巡視教室裡的學生。發現小動作者或瞌睡打盹者,便擲出一截粉筆頭,準確落在某個部位。張德祥老師去世後,他幫忙做花圈,不慎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右臂骨折。「你們的張老師啊,心強得很,叫我趕緊給你們上課,不叫我做花圈。現在骨折了,課也上不成了。」潘老師養病去了,數學老師換了實習生吳老師,初三最後一學期的數學就此糊糊塗塗過去了。
初中畢業30年,李玉壽(右一)、張庭璽(右二)、王永勝(右三)老師和我們班女生合影。王老師的牙是最白的,耀眼。
那些年,老師們好像都在蓋房子,隔三岔五請假。帶語文的苟海震老師請假,換上了隆益村老師,繼而又由許向東老師暫代。苟老師方臉黝黑,闊嘴鑲了金牙,笑起來滿臉喜氣。他似是學醫出身,有時候給學生開藥方,不知效果如何。我當語文課代表,藉機在他宿舍偷看市面上難得一見《十月》等等。他讓我改作業,自己在一邊看雜誌,不時嘿嘿發笑。幾年後我們在四中重逢,遠遠就叫我:「到我辦公室來!」
隆老師1950年代後期到民勤一中,經歷了1978年以前的所有政治運動,深受其害而樂觀堅強(李德文先生有專文記述)。她給我們班帶了一周課,講契訶夫《變色龍》和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築路》。川味普通話,講解繪聲繪色。我記下了「夾鼻眼鏡山羊鬍」的作者及其筆下的奧楚蔑洛夫,開始搜尋他的其他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原來讀過,再學就難免分神。我想聽隆老師講講冬妮婭,可惜課文裡沒有……
許向東老師(已經是教導處主任)留著寸頭,衣著整潔,平時總是匆匆忙忙快步來往於校園各教室之間,遲到早退或調皮搗蛋的學生幾乎逃不出其法眼。我的同班好友郭仁天說,許主任有天才的記人記事本領,能叫出大多數學生的姓名。我以為然也。這次他趕上了古典文學單元,講《捕蛇者說》,一個字一句話地過,類似傳統句讀。我們跟著他齊聲朗讀:「隳突乎南北,叫囂乎東西」,「苛政猛於虎」也!
2013.8.5
我和郭仁天。1984年在民勤南街市場,夏天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