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有兩位鋼琴家演奏的蕭邦《夜曲》是值得期待的,不論是聆聽唱片還是欣賞音樂會演出。我在這裡強調一點,原本我對波戈萊利希的蕭邦甚至包括其他任何作曲家的作品演奏錄音都是見一張買一張,並且也曾有過「他的音樂會聽一場少一場」之嘆。但是首先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的新錄音了,結果當我終於現場聽到他的音樂會,我只能很無奈很惆悵很傷感地說,我再也不要聽他的音樂會了,他的錄音即使哪家唱片公司敢錄我恐怕也沒勇氣再去買來聽。我受不了這樣一個極度自戀而又目空一切、肆無忌憚的人在我的面前表演,眼睛和耳朵都受不了。我希望我的耳朵永遠停留在他二十幾年前的琴聲裡,我的眼睛也希望看到的是他當年風華正茂的面孔和身姿。他目前的光頭形象尤其讓我不能容忍,那不陰不陽的神態舉止既不是蕭邦也不是李斯特,更不是貝多芬和斯卡拉蒂。所以,波戈萊利希作為一個具體的形象在我這裡已經不存在,但他從前唱片中的琴聲琴韻必將永存我心。
如今,義大利鋼琴家莫裡奇奧·波利尼成為我僅有的蕭邦《夜曲》期待,然而這種期待並沒有持續多久,唱片公司的錄音及發片效率使一切美夢都可能立即成真。波利尼沒有在錄音室完成這個計劃,而是提供了一場音樂會的實況。雖然現場感增強,整體結構一氣呵成,但總覺得波利尼在演奏過程中並沒有把自己的詮釋理念完全貫注其中,許多段落有不過癮的感覺。
波利尼的《夜曲》演奏肯定與眾不同,這種不同來自他的超級自信和不容置辯的權威感。我最近數年一直在聽他新錄製的貝多芬和舒曼,基本上對他的詮釋風格有了一個比較新的認識。他在演奏他的「新」蕭邦之時,顯然將對貝多芬和舒曼的一些理解及詮釋風格移植到蕭邦這裡來,所以我聽到的《夜曲》不再有一種撲朔迷離的意境籠罩。從前的鋼琴家對《夜曲》解讀慣用的觸鍵風格和踏板運用在波利尼這裡都得到全新的改造。我甚至覺得波利尼在有意強化自己的「一家之言」,他的權威性甚至表現在對弱音的極其吝嗇的使用上。他對每一個音符都給予充分的重視,像傳達神諭一樣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疏漏。這使我想起英國的音樂評論家對波利尼近年彈奏貝多芬奏鳴曲的評價,他說「當波利尼在彈奏貝多芬奏鳴曲作品111的時候,就相當於莎士比亞在寫他的哈姆雷特」。這個顯得很誇張但觀點異常鮮明的評價可以有多方面的解讀,但中心意思就是波利尼在詮釋作品時不放過任何細節的權威感已經具有十分明確的觀念指向。所以我認為這句話在我們分析波利尼的《夜曲》時也有啟發作用,我們可以套著說:「當波利尼彈奏蕭邦《夜曲》的時候,就相當於莎士比亞在寫《仲夏夜之夢》或者《羅密歐與朱麗葉》。」
波利尼沒有加入19首之外的「夜曲」,這看起來對購買唱片的人來說有點吝嗇,但這是一場音樂會的錄音,而且波利尼從來也沒有過演奏全部蕭邦的企圖,他對《夜曲》要說的話已經在這「19首」中基本說完,他所留下的是一個不同於任何版本的經典,演奏風格既不是浪漫主義的,也不是接近蕭邦原意的。在我看來,波利尼的演奏體現了我們所處的「詮釋年代」的所有特徵,這種特徵不僅具有現代性,而且還有一定的解構性。波利尼沒有在十年或二十年前他的蕭邦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演奏或錄製這一蕭邦作品中分量最重的作品,我想其用意不外是他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權威地位穩固的那一天。如今還有誰能夠懷疑波利尼已經是健在的鋼琴大師中的「NO.1」呢?不論是他演奏的貝多芬、舒曼,還是舒伯特和蕭邦,甚至包括他彈奏的現代作品,都無不取得權威經典的地位。波利尼的演奏未必會令聽者發自內心地去喜歡,但他的任何詮釋指向和良苦用心都能被明顯地感知到,這對深入挖掘作品真意,對分析音樂的內在結構無不起到很高層次的引領作用。
我在聽波利尼的這個《夜曲》的時候,不免將魯賓斯坦、皮爾斯、弗朗索瓦、瓦薩利、馬格羅夫、巴倫博伊姆等人的錄音拿來都做了一番比較,從個人喜好角度來說,皮爾斯和瓦薩利的彈奏自始至終都被一種朦朧甜美的意境所籠罩;魯賓斯坦和馬格羅夫雖抒情程度各有不同,但都在弱音的處理方面顯出精湛的功力,而且他們的歌唱性完全出乎自然,發自內心,這一點恐怕是難以被超越的。弗朗索瓦的彈奏趨於唯美和頹廢,你可以把他想像為巴黎時代的蕭邦,但他的《夜曲》有人喜歡有人反感,並不能成為一個權威的經典;巴倫博伊姆與波利尼有相似之處,在結構方面比較清楚,整體布局有大家風範,但他的功力與波利尼相差甚遠,所以將二者放在一起比較,對巴倫博伊姆來說是揚短避長,甚至可以這樣說,當波利尼的版本問世以後,巴倫博伊姆的《夜曲》可以從各種「榜單」上拿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