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石頭,石頭》的開頭我說,該寫寫與耳朵有關的甲骨文了,但由於在研究含耳的「聲」字時覺得有必要先弄懂裡面的殸(qìng),便又拐到了另一個方向上。忙碌了十多天,今天想坐下來休息下,但休息也要積極,那就趁機寫一篇耳朵的吧。
說到耳朵,有點學問的都能聯想到漢語成語「
執牛耳者」或「
執牛耳」,根據我們平常的理解,大概是在某一領域——尤其是專門的學問上最厲害的人,比如咱們的趁新冠疫情賣連花清瘟和板藍根的老院士。我少年時就知道這個詞,那時我還聯想到了生產隊裡的耕牛:都說牽牛要牽牛鼻子,他們抓牛耳朵算怎麼回事?但因為畏懼權威,便沒敢多想多問。春秋時期,由於各諸侯國爭戰不休,而周天子已無力節制,於是就跳出了春秋五霸(西漢之後,中國人喜歡把什麼東西都往陰陽五行上靠,所以就湊了個春秋五霸,其實並不完全符合歷史事實)。大國欺負小國,弱國依附強國,有些小國左右受夾板氣,便想攛掇大國之間搞停戰協議;某個大國覺得自己德配天地,就起了當帶頭大哥的心,便召集好幾個國家來會盟;某個小國怕挨打要向鄰近的大國討好表示願做小弟,也會籤訂雙邊合約。以上種種會盟,都會有一個莊嚴的儀式,叫作
歃(shà)血為盟。如果是兩國會盟,通常在小國舉行;如果是霸主提議的多國會盟,通常在霸主的小弟國舉行;如果是兩強各帶著小弟國會盟——通常因由某個小國提議並在其國內舉行。這就跟現在的國際組織大都設在中立小國一樣。
我們現在籤訂國際合約,都要用幾種文字的版本,並要求各與會國籤字蓋章才行。可春秋時期中國人還比較守信,對天發了誓就會遵守,所以就不搞書面協議了,牽來一頭牛,眾目睽睽下對天地鬼神大聲說出內容並舉行完簡單的儀式就算完事了,即使當時是被脅迫的,事後也會遵守諾言。
前面說了,會盟儀式一般是在小國舉行,即某個小國是東道國。東道國除了要準備好一片開闊地和舉行儀式的高臺外,還要準備好一頭牛。他們中的一人(我猜的)向在座的諸位和天地神靈高聲宣讀盟約;打雜的手執利刃割下牛的一隻耳朵放到盤中,由東道國的一個大夫端著;打雜的用一個碗(器名為敦duì)在割口處接一碗牛血,遞給這次會盟中最強大的國君或其全權代表,這就是歃血的開始。歃血為盟中最重要的注意事項,是不能沒有次序地亂歃。就像現在籤合同蓋章一樣,通常是乙方先蓋。
可在春秋會盟時,卻是由強到弱依次來歃。歃血如何歃,現在的說法都是兩種方法並存:微微喝一小口或手指蘸血抹在嘴唇上,我感覺塗抹嘴唇更合理一些(如果是酒才會喝)。牛是通神的,盟約是說出口的,用牛血塗抹嘴唇才更符合對天起誓遵守盟約的原意。在這整個過程中間,您看見「執牛耳」的了嗎?可能沒注意到。執牛耳者,就是那個端著盛牛耳的盤子站在一邊的小國大夫,是不是很不起眼?這裡面最牛的人是誰?是那個端著敦最先歃的大國之君或其全權代表!
執牛耳者最多算個伺候本次會盟的小國的司儀(當然司儀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撈著當的,需在本國內德高望重),可不知怎麼傳來傳去,他卻成最牛逼的人了。所以,今後若想表揚自己或自己最尊重的人,千萬別再用「執牛耳者」這個詞了。我是業餘搗鼓甲骨文的,本篇澄清完「執牛耳」之後(當然,後面還會說到
弭(mǐ)兵之會),還要把有關的幾個甲骨文或早期金文拿出來說道說道。商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牛字和牛耳朵的形象,我已寫在《甲骨文:又有牛生羊》中了,甲骨文的
耳字,其形狀卻不是牛耳而是人耳。
圖1 耳字的甲骨文
耳這個字,造字法為象形,一看就沒多少可信口發揮的。但「
執人耳」的
取字,卻有多說兩句的必要。
圖2 取字的甲骨文
我在《曼民臤臧,都想對眼睛下毒手?》裡曾說,取的造字義為割下敵人的耳朵,古文字學者們更是異口同聲地同意許慎援引的《周禮》的記錄——獲者取左耳。可我在看甲骨文時卻意外地發現,卜辭中取字中並不只有左耳,實際是還有許多右耳的(參見圖2)。因此我認為,如果造字義真是割取敵人的耳朵的話,那也只是隨便割一隻拿回去報功,估計到了西周甚至春秋時期,人心不古開始有人鑽法律的空子了,即有人割下一個敵人的兩隻耳朵來冒充殺了兩個敵人,才使得當官的不得不規定只有左耳才算數。
我也曾對取是不是
割耳朵表示過懷疑,因為一個人要扭送俘虜,
扭著耳朵就可以,過去大人教訓小孩子也經常是扭耳朵,而取為一隻耳朵加一隻手(又),不就是扭耳朵的含義嗎?
但在我仔細分辨之後,覺得它還應該是割耳朵,不信您看圖2裡的前兩個字,還有(尤其是)第二行的第二字,在耳朵根子上還有明顯的一短劃呢,我認為,這一短劃就代表「割」,其他字形裡沒有,只能說是寫著寫著省略了。取在甲骨卜辭裡作什麼講,《甲骨文字典》裡只寫了兩層意思,一為「獲取、取得」之類的現代義;一為祭名,且說是焣(jù,chǎo)的借音字、槱(yǒu,chǎo)的通假字。我在反覆看了好幾十條卜辭(絕大多數是不完整的)後認為,取至少有四個用法。
三為祭名,但我不認為是焣、槱之類的架柴燒那樣的祭祀儀式,反而認為是向祖先、神靈貢獻耳朵。這種祭獻耳朵的儀式應該比較繁瑣,否則太簡單就顯不出莊重和誠意了,且這種儀式上用的應該是人耳。西周之後禁止人殉人牲,所以才改用動物耳朵。我現在懷疑,取這種殷商時期割人耳朵的祭祀儀式後來演變成了春秋時的結盟「歃血」。某些專家在甲骨卜辭裡找到了一個「女+取」的字,於是就認為它是娶的源頭,見圖3。
圖3 娶的字源演變假說
我感覺這種事不會就這麼湊巧發生。
在小篆之前,娶都是用取來表示的,怎麼會在殷商甲骨文裡有娶字呢?於是我就去找「娶」所在的甲骨卜辭,發現原來是這樣的:
這句話裡倒第三個字看不清,所以就用了個「囗」來表示。根據卜辭規律,我懷疑它是個「婦」字。因此「翻譯」成現代簡化字為:
之所以在「娶」字上打引號,是因為我認為原甲骨文不是現在的娶。
卜辭中的第四字,有人說是「爭」,有人說是「夬(jué,guài)」,由於與本文主題無關,咱先不下結論,以後再專門討論。
那麼這個「女+取」的甲骨文應該對應現在的什麼字呢?有人說它是個「娵」字。
娵讀作jū,直到《康熙字典》才有收錄,因此給人一種出現很晚的感覺,所以大多數學者才沒往甲骨文方面聯想。可我們知道,取在甲骨卜辭裡是個地名和族名,商王如果娶了取族的女子做夫人,其名便會是「婦娵」。因此,甲骨文「女+取」應該就是現在的娵字。
圖4 娵《康熙字典》
又由於《康熙字典》把娵解釋為美女,我們更可肯定,甲骨文「女+取」不是娶而是娵,因此圖3的猜想是錯的。為了強化這個知識點,我再給圖3打個大紅叉。
甲骨文中「女+取」不是娶,我又怎麼敢說取有娶的含義呢?
我在查含取的卜辭時,看到了這樣一組卜辭(見圖5):
圖5 含取字的一組卜辭
這組卜辭,除最後一條出現在《甲骨文合集》2637外,全都在2636上,這說明這組卜辭是對同一件事情所做的多次佔卜。由於佔卜同一件事時卜辭會有省寫,因此根據前後文的意思,我們可以推斷,
這裡面的「婦」應該都是指的婦好。
在另一個版本上,《合集》2636裡的這幾句卜辭是這樣釋讀的,見圖6。
圖6 《合集》2636部分卜辭釋讀
我估計這片卜甲應該被多人重點研究過,可我一個業餘愛好者眼界有限沒見到,所以這裡只能井底之蛙式地做一些自己的思考。
《合集》2636裡出現了三位殷商先王,分別是祖乙、大甲和唐(即成湯大乙);《合集》2637裡出現了帝即上帝。我們知道,早就死去的先王和上帝不可能祭祀別人(「祭祀」在這裡是個及物動詞哈),那麼他們「取婦好」就不是祭祀婦好的意思。因此,取在這裡不能當祭名解。
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婦好搞大合祭,然後貞問哪位先王或上帝會
收取她的祭品呢?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我還是覺得太勉強。
我假設祭祀或禱告時婦好已去世,尚在人世的商王(很可能是武丁)怕她在天上獨守空閨寂寞難受,於是就根據當時的信仰貞問,婦好會被哪個先王收為配偶:
有人說這不亂倫了嗎?哪有娶重孫媳婦的?我們說家庭倫理是西周才開始制定的,殷商王朝根據簡單的人性有這種原始的信仰應該不足為怪。當然,
這也可能是後世冥婚的濫觴。取的造字義是在打仗時割下敵人的耳朵以報軍功,可割下來的耳朵往哪放呢?2019年10月14日我曾寫過一篇《師之一字,一字之師》,在那篇文章中我把最早的「師」字解釋為一個褡褳形,如圖7。
我那時開玩笑說「軍隊出徵,馬背上的褡褳裡可以放些吃的,也需要褡褳來盛裝搶來的戰利品和砍下的人頭,步兵腰裡別個褡褳,用來裝殺死的敵人的耳朵好回去記功」。
割下來的敵耳放進褡褳裡僅是個猜想,但若一個人殺敵太多,就要把耳朵拿線穿起來倒是有文字為證的。這個字就是聯/聨。
圖8 聯/聨字的甲骨文
聯的甲骨文,上面一個耳,下面一個糸,分明是用線繩把耳朵聯成串的意思,可許多專家學者卻死活想不明白。我可真替她們捉急。
由於《康熙字典》裡有跟甲骨文相同造字法的䋙(ěr)字,於是就有人把圖8的甲骨文釋讀為䋙,我感覺他們一定是弄錯了。因為聯字還有與甲骨文一脈相承的西周金文,因此可以確證圖8就是聯。
圖9 聯/聨字的西周金文
在甲骨卜辭中,聯是聯結、聯合、接連不斷的意思嗎?我們來看《甲骨文合集》的第32176片中與聯有關的兩條卜辭:
其中一條為:其聯雨?
另一條為:甲子卜:不聯雨?
這是一對對貞,即從正反兩方面來貞問。前面問「會連陰雨嗎?」接著問「甲子日佔卜:不會連陰雨嗎?」然後分別看卜甲上對應的裂紋顯示的是yes還是no。
本文開頭咱們說的是春秋諸侯國之間的歃血盟誓,其中最有名的是公元前546年以宋為東道國的「宋之盟」,因其意義重大被後世隆稱為「弭兵之會」。在這次大會上,晉楚齊秦四大國及其同盟國代表,共同籤訂了一份和平條約,此後小國們得到了約半個世紀的和平安寧:宋有65年,魯有45年,衛有47年,曹有59年(請參見《易中天中華史·青春志》)。
對於這次大會的始末及其歷史意義我就不展開了,只想說說「弭兵之會」的弭是什麼意思。
圖10 弭的西周金文
雖沒見弭有甲骨文字形,但它卻很早就出現在了西周晚期的金文中。這個金文,應該是西周時期新造的字——因為它的造字義為「角弓」,這可是個威力強大的新式武器。
據廖文豪先生的說法(詳見《漢字樹·身體裡的漢字地圖》P.85),角弓即弭是兩個末端有耳朵的弓。角弓與一般的長弓不同,差異在於長弓的兩個末端是圓弧邊,而角弓沒有圓弧邊。角弓為了增強張力,將兩個末端反向折彎以能束緊弓弦,這兩個末端就好像是人的兩隻耳朵一樣。
由於角弓射程遠,而且發射速度快,是古代騎兵攻城略地的優良武器,也是軍隊快速平亂的利器,因此,弭被引申為平息。
關於角弓的古詩詞,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唐代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著名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即出自此詩。十二歲時的暑假,我邊放羊邊用沛縣方言背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