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無念
本周末,一部來自馬來西亞的華語電影《光》在國內公映。
這部郭修篆導演的處女作,是根據他哥哥的真實經歷改編,講述了一個自閉症患者和弟弟之間發生的動人兄弟情的故事。同時,這也是近兩年繼《李宗偉:敗者為王》和《大大噠》後,又一部引進國內的馬來西亞華語片。此前,本片曾入圍了第2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亞新獎,共獲得四項提名。
對於中國觀眾來說,馬來西亞的華語電影(下文簡稱:馬華電影)是比較陌生的觀影領域。但其實,和港臺地區的電影發展一樣,馬華電影也經歷過自身的繁榮和衰落,同時在本土也誕生了自己的「新浪潮」。21世紀以來,馬來西亞更是出現了一批在國際影展上屢獲佳績的本土華語片和華人導演,在整個東南亞,乃至全亞洲電影版圖上都是不可忽視的一份力量。
馬華電影到底經歷了怎樣的波折發展?本土的商業表現究竟如何?馬來西亞又有哪些值得關注的華人導演和電影?帶著這些問題,今天這篇文章就帶你走進馬來西亞的華語電影去一探究竟。
21世紀前:由盛轉衰,動蕩發展
資料顯示,馬來西亞的華人史最早可追溯至漢代和唐宋時代。清末鴉片戰爭之後,英屬馬來亞與婆羅洲的英殖民政府大量引入華工,華人大量移居南洋。直到馬來西亞獨立建國之後,華人已成為當地的第二大族群。
目前學界公認的馬來西亞第一部華人電影,是1927年由新馬合拍的默片喜劇《新客》,這部電影也成為了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兩國間電影交流的緣起之作。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後期,馬來西亞的電影市場可以說完全被好萊塢電影和華語電影佔據著。
《新客》攝製團隊(圖片來源網絡)
1930年,邵氏兄弟在新馬地區成立公司,經營多間戲院及電影發行,這也為日後香港電影在馬來西亞的蓬勃發展奠定了基礎。某種程度上來看,香港電影和馬華電影是具有同源性的,而自從30年代起,尚未擺脫殖民統治的馬來半島就成為了香港電影最重要的海外市場之一。
由於馬來西亞本身的多元文化/族群的屬性,當時的香港電影主要面向的還是華人群體,而佔人口多數的馬來人則有專門的馬來語電影。不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馬來西亞當地的馬來語電影工業,幾乎都是被「邵氏」和「國泰」這兩家華人資本所控制,從30年代末至70年代初,這兩支企業共攝製了近300部馬來語電影,並在60年代初達到鼎盛。也是在這兩家公司的推動下,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間,馬華電影也迎來了全盛時期。只不過,伴隨著電影行業的蓬勃發展,新馬地區的政治格局也在發生著劇烈變化。
隨著馬來亞脫離殖民統治、馬來西亞聯邦的成立,以及新加坡獨立建國,再加上新成立的馬來西亞政府開始維護巫裔族群的權力,這些接連不斷的政治變動使得這兩家公司的電影在市場上失去競爭力,不斷走下坡路。到了1969年,「五一三事件」的爆發徹底激化了兩個族群的矛盾。
此後,馬來西亞政府開始推動本土電影的「巫裔化」發展,使得國內文化朝著單一方向傾斜,華人族群和電影都受到大幅度的打壓和限制,「邵氏」和「國泰」也陸續將製作產業搬去了香港。1981年,馬來西亞成立了國家電影發展局(FINAS),規定一部電影必須要有70%以上的馬來語對白才能被稱為「馬來西亞電影」,以華語片作為主要對白的一律被看作「外國片」。
1985年,「邵氏」將最後的獨立片場賣給了FINAS,「國泰」(早在1972年就已停產)也將電影的發行業務賣給了巫裔控制的馬來公司。至此,華裔資本基本完全撤離了馬來西亞電影的工業製作領域。
進入21世紀:星火復燃,浪潮湧現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局勢開始有了轉機。
首先,一些本土的電影製作公司開始絕處逢生,製作了一系列具備宣教功能的華語電影,讓人看到了馬華電影在本土復甦的可能性;其次,隨著大馬國內經濟實力的不斷提升,躋身至「亞洲四小虎」之一,政府首相提出了「多媒體超級走廊」的計劃,以促進國內科技文化水平的發展;再加上,數碼媒體在全世界範圍內的興起,膠片不再是承載影像的唯一媒介。
在多種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從2000年開始,馬來西亞國內開始湧現出一批高舉浪潮旗幟的新銳勢力,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陳翠梅、何宇恆、李添興、劉成達等獨立電影人。這些電影也都具備了一些共同特點:以低成本製作,啟用非職業演員,氣質整體較粗糲,主要關注華裔群體生存狀態,且均以華語作為影片主要對白,包括普通話、粵語或閩南語等。
也是在同一時期,這批獨立新導演們開始受到國際舞臺的關注。陳翠梅的長片處女作《愛情徵服一切》直接獲得了釜山國際電影節的新浪潮獎,以及鹿特丹國際電影節的最高榮譽金虎獎;本片的剪輯師何宇恆則分別憑藉兩部長片《霧》和《太陽雨》入圍了釜山和威尼斯的地平線單元。包括胡明進、劉成達等人的作品,都在世界各大電影節上斬獲了不錯的成績。
《愛情徵服一切》劇照
整體來看,馬來西亞新浪潮的這批人創作處境是十分艱難的。他們無法從相關的政府文化部門得到任何經費補助,完全依靠著導演個人和創作團隊的自費,以及國際電影節的部分輔助金,從而完成製作,後續影片的發行也困難重重。可以說這批導演完全是在一條泥濘的路上,彼此扶持著不斷前行。
2011年,FINAS終於頒布了新政策,規定一部電影只要多數股份屬於本地人所持有的公司,這樣製作出來的電影都可以被稱為「馬來西亞電影」,並可申請強制上映。時隔30年,新規定的出臺終於恢復了馬華電影「本地化」的地位。
兩年後,又實施了新的獎勵政策,只要有30%以上的本地員工,就可以收到30%的製作費回扣。在這兩項政策的刺激下,沉寂了多年的馬華電影,終於開始迎來了嶄新的面貌。
2010年後:商業片的崛起和突破
2009年,新浪潮旗手之一的何宇恆率先轉型,啟用香港實力派演員惠英紅,拍攝了一部商業片《心魔》。這部電影不僅入圍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的金豹獎,也讓主演惠英紅拿獎拿到手軟。同時,這部片子還先後登陸了香港和馬來西亞的院線,因而可以看作是整個馬來西亞華語商業片的起點之作。
在那之後,馬來西亞也湧現了一批製作商業片的華人導演,如阿牛、周青元、黃明志等。
其中,歌手阿牛於同年執導的愛情片《初戀紅豆冰》,卡司集結了一批國內觀眾所熟知的馬來西亞華裔音樂人:李心潔、阿牛、梁靜茹、曹格、品冠、戴佩妮、張棟梁、巫啟賢等,而幕後班底也清一色的「本土製造」。影片上映後不僅口碑大獲好評,票房也相當出色,取得了400萬令吉的成績。而且,當年這部影片還曾登陸過中國大陸的院線。
另一位華語商業片導演周青元,其處女作《大日子》被認為是本地華語賀歲片的開山之作。影片公映後打破了《初戀紅豆冰》的票房紀錄,大獲全勝。此後,周青元創作了一系列具有票房潛力和優秀質量的馬華電影,包括《天天好天》《一路有你》《輝煌年代》等等。值得一提的是,《一路有你》直到目前仍然是馬華電影票房最高的紀錄保持者,高達1717萬令吉。
在這些華人導演拍攝的商業片中,我們能看到最普遍關注的一個主題,那就是華人群體對於自我身份的尋找和認同。從早期的感到「邊緣化」的生存處境,到之後的逐漸被重視和重拾歸屬感,以及不同種族之間的文化相融,華人群體在電影中身份和地位的轉變,也可以看作是政治意識形態和社會發展演變的重要傳聲筒。
整體來看,馬來西亞的整個電影市場仍然是以好萊塢大片所佔領,這點毋庸置疑,票房榜的前十名無一例外都是好萊塢電影。但在2018年,馬來西亞的本土電影也迎來了票房的大爆發,總成績高達1億6534萬,首次突破1億令吉大關,並誕生了史上最賣座的本土電影《偽信者2》。
從這個表格我們可以看出,目前馬來西亞本地電影票房榜的前十名裡,前七名都是在2018-2019年間誕生的,可以說本土的商業片在這兩年呈現出極大的潛力和上升勢頭。從類型上來看,多以恐怖、動畫、動作等類型為主,續集電影也佔了很高的比重。唯一一部上榜的華語片《一路有你》只能排到第十位。
由於馬來西亞大約有五分之一的華人,而他們則是馬華電影主要面向的受眾群。從這點上來看,雖然近幾年馬華電影中的商業片也有不小的突破,但是並沒有打破票房記錄的爆款誕生。且相比本地的馬來語電影來看,似乎還有著一定的差距。
作為華語電影圈一份子的「泛馬華電影」
除了馬華電影以外,有學者還提出了一個概念——「泛馬華電影」。
這類電影一般是指在馬來西亞取景,或是故事的主要背景發生在馬來西亞,或是影片中有馬來西亞演員和工作人員參與製作的華語商業片,憑藉不錯的票房和市場影響力,給馬來西亞帶去了足夠的曝光度。
從早期成龍的《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影片一部分故事發生在吉隆坡;再到馬楚成執導的《夏日麼麼茶》,以馬來西亞的熱浪島作為主要拍攝地,馬來西亞一直都作為地標性的元素出現在很多的華語片中。《色戒》《夏日樂悠悠》《逆戰》中均出現了不少馬來西亞的場景。
近幾年,馬來西亞更加頻繁地出現在兩岸三地的華語片中,甚至像《摘金奇緣》這樣的好萊塢電影,不僅直接將鏡頭對準馬來西亞華人的生存狀態,還直接啟用馬來西亞裔明星楊紫瓊出演。2018年的中國電影《李茶的姑媽》也將取景地定在了馬來西亞的蘭卡威,「泛馬華電影」的範圍不斷擴大。
《摘金奇緣》劇照
不僅如此,很多出生在馬來西亞的華人,以及本土的電影人們,也在不斷憑藉自己的身份給「泛馬華電影」注入新的血液。
除了上面提到的楊紫瓊,還有大家所熟知的蔡明亮導演,出生在馬來西亞,2006年回到故鄉執導了《黑眼圈》,入圍了威尼斯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金獅獎;上一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得主楊雁雁也是馬來西亞人,憑藉新加坡電影《熱帶雨》登頂影后;和她同屆提名的李心潔,早在16年前就已是金馬金像的雙料影后,2015年的《念念》後息影四年,於去年回歸併帶來金馬九項大獎提名的力作《夕霧花園》。
近幾年,除了越來越多的馬來西亞電影(含合拍片)登陸國內院線以外,來到國內工作的馬來西亞影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周青元導演在去年執導了國內青春運動題材的劇集《極限17 滑魂》,評價不錯。在那之後,他的手上還有一部運動題材的電影項目《短跑》,有望於明年公映;李勇昌導演分別跟香港和大陸合拍的《我的媽呀》《怨靈2》,都曾登陸過國內大銀幕;《李宗偉:敗者為王》的導演馬逸騰今年來到國內執導了一部網劇,名叫《破繭》;最出名的恐怕是柯汶利了,他執導的《誤殺》在國內拿到了13億多的票房,豆瓣評分7.7,口碑市場雙豐收。
周青元導演
結語
縱觀整個馬華電影的發展史,同樣也是一條由盛轉衰,再絕處逢生的曲折道路。
由於馬來西亞本身電影票房的數據比較不透明,國家電影局FINAS的官網頁面更新數據也比較慢,因而我們很難去找到有關馬來西亞本土電影數據更進一步的信息。不過,從上面的梳理中,我們也可以看出,近幾年的本土馬來語電影勢頭強勁,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雖然本地觀眾對好萊塢電影的熱情度和認可度還是很高漲,但可喜的是,二者的差距在不斷縮小。
同時,本土的華語電影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一方面,無論從觀影群體還是市場份額來看,都仍十分有限,因而在票房上始終沒有出現能夠與本土電影相抗衡的作品出現;但另一方面,馬華電影無論從整個華語圈,還是海外範圍內來看,影響力確實在逐漸擴大,新人創作者也在不斷湧現。
隨著許多獨立導演紛紛轉行去拍商業片,馬華電影中獨立電影的數量也在不斷減少。2015年,陳翠梅提出過「下一次新浪潮」的口號,開始有意地去培養一些華語創作新人。2018年,陳翠梅的學生葉瑞良創辦了國內的第一本華語電影雜誌《無本》。今年的上海國際電影節上,葉瑞良的處女作《一時一時的》入圍了亞新獎單元。
《一時一時的》劇照,左:陳翠梅,右:葉瑞良
蘇忠興(《海墘新路》)、陳勝吉(《分貝人生》)、廖克發(《菠蘿蜜》)、張吉安(《南巫》)、陳立謙(《迷失安狄》等一批大馬新人導演紛紛在近幾年交出長片處女作,且幾乎都入圍了知名的國際電影節展,所關注的議題也從華人群體的身份疑惑,開始轉向對日常生活的刻畫和個體生命的追問,在藝術性和商業性上也都有了一定的平衡。
儘管從商業角度來看,馬華電影整體仍有一定的發展空間,但相比上世紀的沒落,馬華電影已經毫無疑問地迎來了全面復甦,並且已經成為了中國海外最大的華語片產地。如今,在「一帶一路」的政策開展,以及多邊合作的環境和形勢下,我們也有理由相信,未來的一段時間內,馬華電影仍將會吸引更多人的關注。搞不好下一個華語電影大師,就出現在他們當中。
參考資料:
1.曾一洲:《馬來西亞華語電影的歷史與現狀》
2.易蓮媛/彭雨晴:《國族電影與跨界電影:馬來西亞電影中的香港遺產》
3.《觀影報告站:回顧大馬電影票房紀錄》